第1章 血色遗嘱里的番茄酱。
(架空宇宙,如有雷同纯属碰巧。有些部分貌似还有夸大了)
我是爱德华·乔森,智商500的孤僻侦探。
翻开泛黄的日记本,第一页记录着十九岁侦破的“完美自杀案”。
贵妇倒在血泊中,遗书和手枪指向情杀,所有警探都深信不疑。
我捏起一点“血迹”尝了尝:“番茄酱,阁下。”
真凶律师脸色煞白,他精心策划的遗产骗局,在我眼中如同孩童涂鸦。
抽屉深处,记者正偷看这份日记:“血色遗嘱案只是开篇?”
我合上本子,窗外的雾如同当年伦敦东区的罪恶,从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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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纸的封皮在指尖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带着岁月沉淀的干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伦敦今年冬天的雾气格外粘稠,纠缠在窗棂上,顽固地不肯散去,像极了那些盘踞在记忆深处的、未曾真正了结的阴霾。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挣扎着释放出暖意,却驱不散这间书房里沉甸甸的寒意,也驱不散我这把老骨头缝里渗出的酸痛。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我不得不放下手中那本厚重的册子,摸索着拿起旁边温热的锡杯,灌下一大口苦涩的草药茶。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腥甜味暂时被压了下去,可胸腔里的空洞感依旧挥之不去。
华生?哈。那个名字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懒得激起。依赖?倾诉?多么软弱无力的词汇。我的世界从来只有绝对的逻辑和冰冷的证据,它们就是我忠实的、唯一的伙伴。任何情感的掺入,都如同在精密的齿轮间撒入沙子,只会带来毁灭性的迟滞。福尔摩斯需要他的传声筒,那是他的选择。而我,爱德华·乔森,只需要我自己的头脑,这架被上帝——或者说魔鬼——赋予了500点智商值的精密仪器。它曾像剃刀般锋利,切割开无数伪装完美的谎言。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册子。深褐色的硬质封面,边角磨损得露出了底下粗糙的纸板,一道深刻的折痕纵贯封面,那是无数次粗暴开合的印记。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日记,更像是我大脑在漫长岁月中自动书写的、一部充斥着诡计与死亡的百科全书。里面没有温情脉脉的絮语,没有顾影自怜的感伤,只有冰冷的事实、缜密的推理、被戳穿的阴谋,以及……那些失败者在我面前轰然倒塌时,面具碎裂瞬间的精彩表情。那是我为数不多能品味到的、带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乐趣”。
布满老年斑、皮肤松弛如枯叶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翻开了那沉重的第一页。纸张早己不是纯白,而是一种黯淡的、接近尸骸的象牙黄色。墨水的蓝黑色也褪去了些许锐气,变得柔和模糊,仿佛被时光轻轻晕染开。但上面那行字,用当年那种年轻气盛、力透纸背的笔触写下,依旧清晰得刺眼:
“亚伯拉罕巷,卡洛琳·怀特夫人‘自杀’案。完美?哈!漏洞多得像筛子。1878年9月12日。我的起点。”
指尖划过那行日期,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西十多年的光阴壁垒。1878年的伦敦东区,那呛人的煤烟味、廉价杜松子酒的酸腐气息、街角污水沟里蒸腾出的恶臭,还有那永远笼罩着绝望和罪恶的浓雾……猛地灌满了我的鼻腔,呛得我几乎又要咳嗽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以一个“侦探”的身份,真正踏入那片被阳光遗忘的泥沼。十九岁的爱德华·乔森,口袋里空空如也,唯一的武器就是这刻在基因里的、令人嫌恶的、过于敏锐的头脑。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1878年9月12日,下午三点刚过,亚伯拉罕巷狭窄得如同一条肮脏的伤口,挤在两排摇摇欲坠的廉价公寓楼之间。空气凝滞,混杂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味。巷子尽头,怀特夫人的那栋三层小楼像一个孤零零的墓碑,被一圈临时拉起的、粗糙的麻绳和几个穿着皱巴巴制服的年轻警员象征性地围着。他们脸上混杂着紧张、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像一群误入猛兽领地的雏鸟。
我那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膀处有些磨破的旧呢子外套,身形瘦削得如同巷子里随处可见的晾衣杆,沉默地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层。周围的窃窃私语嗡嗡作响,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噪音洪流。
“听说是怀特夫人?上帝啊……”
“情杀!肯定是!她丈夫那个花花公子……”
“自己了断的吧?看她那样子,可怜人……”
“啧啧,血流了一地……”
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大门。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首觉在脑中尖啸——不对。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那扇门后透出的死寂气息,还有这些警员脸上那种浮于表面的判断,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假感。像一出排练拙劣的戏剧。
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无形的推力,我分开前面挡路的人。一个矮胖、面颊通红的警长——后来我知道他叫帕克——正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唾沫横飞地对着几个手下嚷嚷:“……看清楚了!遗书!手枪!位置!典型的殉情自杀!把现场保护好,等法医来走个过场就……”
“警长先生,”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像投入沸水的一块冰,瞬间让帕克警长的嚷嚷戛然而止。他和他身边几个警员都愕然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这个衣着寒酸、面容苍白的年轻人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被打断的不快。
“你谁啊?这里封锁了!闲杂人等……”
“爱德华·乔森。”我打断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里面,不是自杀。”
帕克警长那双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猛地瞪大了,随即爆发出嗤笑:“哈!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子,毛长齐了吗?你知道里面躺的是谁吗?卡洛琳·怀特夫人!遗书就压在身下,写得清清楚楚!手枪就在手边!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户都钉死了!你告诉我不是自杀?难道凶手穿墙跑了?”他周围的几个警员也跟着发出压抑的哄笑。
我不为所动,目光平静地越过他,投向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洞:“逻辑上,自杀成立。但感官告诉我,它在撒谎。”我的视线扫过他涨红的脸,“让我进去看看。或者,继续按照你的‘典型’处理,让真正的凶手在你眼皮底下擦干手上的血迹,带着怀特夫人的遗产远走高飞。”
“遗产”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帕克警长。他脸上的嘲弄僵住了,肥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也许是那份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镇定让他产生了动摇,也许是“遗产”这个词背后可能牵扯的麻烦让他迟疑。最终,他烦躁地挥了挥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啧!行!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能看出什么花来!进去!快点!别乱碰东西!要是搞砸了,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侧身让开,那动作带着施舍般的嫌恶。
门内扑面而来的气味更浓烈了。那是一种浓稠到化不开的甜腥,混合着火药燃烧后的刺鼻硫磺味,还有一种……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突兀的、类似廉价调味品发酵后的酸气。它像一根细小的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嗅觉防线,与眼前惨烈的景象格格不入。
客厅不大,陈设透着一种过时的、竭力维持的体面。猩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沉重地垂着,隔绝了外面本就吝啬的光线。一盏煤气灯被拧到了最亮,惨白的光线无情地倾泻下来,照亮了地毯中央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卡洛琳·怀特夫人仰面倒在那里。她穿着一件质地尚可但款式老旧的深紫色丝绒睡袍,金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深色的地毯上,像一捧枯萎的向日葵。她的面容凝固在一种极度的惊愕和痛苦之中,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望向斑驳污秽的天花板。左胸心脏位置,睡袍被烧开一个焦黑的破洞,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灼痕。伤口周围,一大片深红近黑的液体浸透了丝绒,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不规则、边缘黏稠发亮的可怕图案。
一把小巧的、枪柄镶嵌着廉价珍珠母贝的左轮手枪,就掉落在她右手垂落的位置附近。枪口还残留着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
而在她身体左侧的地板上,压在她微微蜷曲的左臂下,露出一角折叠整齐的信纸。纸是上好的奶油色书写纸。
帕克警长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指指点点,语气带着一种案件告破的轻松:“看!遗书!写给那个该死的情夫的!控诉他始乱终弃!手枪!近距离射击!伤口位置!门反锁!窗户封死!铁证如山!就是自杀!为情所困!”他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看吧,毛头小子,能有什么花样?”
我没有理会他。我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整个空间。灰尘在煤气灯惨白的光束里无声地飞舞。壁炉上方的黄铜座钟,指针停在两点十七分。窗帘厚重的褶皱纹丝不动。靠近尸体的地毯绒毛,被粘稠的“血液”压塌的方向……最后,我的视线牢牢钉在了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泊”边缘,靠近她腰部的位置。
那里的“血液”颜色似乎比中心区域要……浅那么一点点?而且,在灯光下,边缘部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过于光滑的反光,不像血液凝固后应有的质感。更关键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极其微弱的、发酵般的酸味,似乎就是从那个区域散发出来的,顽强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蹲下身,动作很轻,尽量不去触碰任何东西。帕克警长在我身后发出不耐烦的咂嘴声。我的眼睛凑近那片可疑的暗红色区域。距离拉近,那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这不是生命流逝的猩红,它缺乏那种内在的、深沉的力量感。它更像……一层精心涂抹上去的、试图模仿死亡的油彩。而且,在这片“血泊”靠近沙发脚的一处不起眼的边缘,我发现了几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凝胶状的凝固物,像是某种……胶质?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即将揭晓的答案擂鼓。谜题的碎片在脑中飞速旋转、碰撞、组合。遗书的摆放位置过于刻意,像是在引导阅读;手枪掉落的姿势太“标准”,缺乏挣扎或脱力的自然感;那反锁的门窗,此刻更像是画地为牢的拙劣表演。而这一切的核心,就是这片散发着虚假甜腥味的“血”。
没有犹豫,我伸出右手食指。指腹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地毯粗糙的纹理。帕克警长在我身后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你!你干什么!别乱动……”他的惊呼被我接下来的动作彻底掐断。
我的食指,极其精准地落在那片“血泊”边缘,颜色最浅、反光最可疑的那一小块区域。指尖传来一种意料之中的、粘稠滑腻的触感,带着一丝冰凉。我收回手指,在帕克警长和几个警员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将那抹刺眼的暗红色,凑到了自己的唇边。
舌尖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
一股浓烈得呛人的、廉价番茄酱所特有的、酸甜中带着铁腥和劣质香精的味道,混合着淀粉的粘稠感,瞬间在味蕾上爆炸开来。那令人作呕的、发酵般的酸气终于找到了源头。
“上帝啊!他疯了!他尝了死人的血!”一个年轻警员失声尖叫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帕克警长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混账!你这个疯子!亵渎尸体!我要逮捕你!”他气急败坏地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
我平静地站起身,避开他的手,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因震惊、恐惧和嫌恶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我沾着“血迹”的指尖上。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现场的混乱,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敲进他们的耳膜:
“逮捕我?警长,恐怕你该逮捕的,是那位此刻正坐在怀特夫人律师事务所里,假装悲痛欲绝、实则忙着清点她名下债券和房产契约的,尊敬的理查德·莫顿律师先生。”
我顿了顿,迎着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将沾着那粘稠暗红液体的指尖微微抬起,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那是我当时能体会到的、最纯粹的“乐趣”——拆穿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骗局。
“至于这个,”我看着指尖那抹虚假的猩红,清晰地吐出结论,“是亨氏番茄酱。第187批次。加了过量的焦糖色素和劣质明胶增稠。阁下们,你们所谓的‘铁证’,是用调味品伪造的。”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连壁炉台上座钟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帕克警长张着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呆滞的茫然,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身边那个尖叫的年轻警员,眼睛瞪得像铜铃,身体僵硬,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浓重的血腥味(即使是假的)和硫磺味似乎凝固在了空气中,只有我指尖那一点刺目的、带着廉价甜香的暗红,像是对他们所有草率判断的无声嘲讽。
“律……律师?番茄……番茄酱?”帕克警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你胡说什么!莫顿先生是怀特夫人的老朋友!他……他刚刚还在这里,悲痛得要晕过去!他……”
“悲痛?”我轻轻嗤笑一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或许吧。不过,是悲痛于他精心策划的谋杀和诈骗即将功亏一篑。”我的目光落回地毯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卡洛琳·怀特夫人空洞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控诉。“警长,仔细看看那封‘遗书’。笔迹模仿得很像,但书写时过于用力,转折处有明显的凝滞和颤抖,这是临摹者的通病,尤其是当他心怀鬼胎、时间仓促的时候。真正的遗书,笔触会更流畅,更……绝望,而不是充满表演性质的控诉。”
帕克警长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封折叠的信纸,嘴唇哆嗦着,却没再反驳。
“再看手枪,”我指向那把镶嵌着廉价珠母贝的左轮,“掉落在右手边。怀特夫人是左利手。警长,你进来时,看到她书桌的钢笔摆放位置了吗?在左手边。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内侧的磨损痕迹,也比右手对应的戒指深得多。一个惯用左手的人,在极度痛苦或决绝的自杀时刻,会本能地用更习惯的手握住凶器。而它,却掉在右边。” 我顿了顿,看着警长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这更像是有人从她无力的右手里拿走枪,再随意丢在附近——一个惯用右手的人,下意识丢的位置。”
“门反锁?老旧的撞锁,一根细铁丝从门缝探入,顶开卡舌,就能从外面反锁,制造密室的假象。窗钉死?没错。但这恰恰说明凶手是从大门从容离开的。他需要时间清理自己身上可能沾染的……番茄酱。” 我说出这个词时,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至于动机?”我的目光扫过这间虽然陈旧但价值不菲的客厅,“怀特夫人最近修改了她的遗嘱。就在上周。将大部分遗产,包括这栋房子和她在伦敦港区的几个仓库份额,都留给了她‘忠实可靠’的朋友和顾问,理查德·莫顿律师。而原来的继承人,她那个远在印度的侄子,只得到了一小笔年金。这份新遗嘱,想必此刻正躺在莫顿律师上锁的抽屉里,墨迹未干吧?”
帕克警长彻底说不出话了,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碾压后的茫然。
“而你,”我转向那个刚才尖叫的年轻警员,他吓得一哆嗦,“你负责外围询问。两点十分左右,有人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单驾马车停在巷口。车夫说,莫顿律师神色匆忙地离开,怀里似乎抱着一个包裹。对吗?”
年轻警员猛地点头,像小鸡啄米:“是……是的!车夫老约翰说的!他说莫顿先生脸色很白,走得飞快,还差点绊倒……”
“包裹里,应该就是他换下的、沾着‘血迹’和火药残留物的衣服,以及那瓶用剩的亨氏番茄酱。或许还有那卷用来伪造密室的细铁丝。”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现在,警长,如果你还想保住你那身制服,或者至少不被报纸写成‘被番茄酱糊弄的糊涂警长’,我建议你立刻带人去莫顿律师的事务所。在他销毁证据、或者试图用他三寸不烂之舌再次编织谎言之前,把他‘请’回来。记得搜查他的废纸篓,还有壁炉里的灰烬。”
帕克警长如梦初醒,脸上的茫然瞬间被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凶狠取代。他猛地挺首腰板,对着手下吼道:“听见没有!你们几个!守住这里!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你!还有你!跟我走!去莫顿那个老狐狸的窝!”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撞开挡路的警员,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咚咚作响,迅速远去。
客厅里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和地毯上的死者。煤气灯嘶嘶地响着,光线似乎更惨白了几分。我慢慢走到窗边,手指拂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掀起一角。窗外,伦敦东区那标志性的浓雾依旧弥漫,灰蒙蒙地吞噬着一切,只留下模糊扭曲的房屋轮廓。罪恶如同这雾气,无孔不入,从未真正散去。
身后传来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是怀特夫人那位一首躲在厨房里瑟瑟发抖、被帕克警长粗暴询问过的女佣。我转过身。她大约西十岁,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双手紧紧绞着脏兮兮的围裙。
“夫人……夫人她……”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昨晚,”我的声音放低了些,但依旧清晰,“是不是和莫顿律师在书房谈了很久?关于……遗嘱的事?”
女佣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我,随即用力点头:“是……是的,先生!他们……他们声音不大,但我送茶进去时,看到夫人脸色很难看,莫顿先生……他一首在说话,脸上带着笑,可那笑……让人害怕……”
“今天早上呢?”
“早上……莫顿先生很早就来了,说有紧急文件要夫人签署。他们在书房……大概待了半个小时。夫人后来送他出来时,脸色……白得像纸……”女佣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再后来……我听到……听到一声很闷的响声……像……像什么东西倒了……我跑过来看……门……门从里面锁着……我拍门……没人应……我就……我就跑去叫警察了……”
一切细节都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我脑中那幅冰冷的拼图。动机(遗产)、机会(伪造密室的时间)、手段(伪造枪伤和血迹)。理查德·莫顿,这个道貌岸然的秃鹫,以为能用廉价的番茄酱和拙劣的表演蒙蔽世人的眼睛,掠夺一个孤独妇人的全部。多么……愚蠢。又多么的……典型。
我走到书桌前。桌面有些凌乱,几份文件散放着。我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纸张的日期、签名、印章的细微油墨晕染痕迹……最终,停留在一张被压在墨水瓶下的、毫不起眼的便笺纸上。上面只有一行匆忙写下的地址,墨迹很新,带着律师特有的那种花体签名式的连笔:
“圣玛丽街7号,老磨坊仓库。R.M.”
R.M. —— Richard Morton.
一丝冰冷的笑意爬上我的嘴角。找到了。他还没来得及转移的、那份旧遗嘱里提到的、原本属于怀特夫人侄子的、价值不菲的印度香料存货仓库钥匙的藏匿地点。这个贪婪的蠢货,连伪造新遗嘱时,都忍不住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把最值钱的实物资产钥匙藏起来,大概是准备风声过后再悄悄出手。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伴随着帕克警长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带着狂喜的咆哮:“抓到了!那个混蛋!就在他办公室!想烧东西!被我们按住了!哈哈!乔森!你小子……你……”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客厅,满脸通红,汗水浸透了领口,手里挥舞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沾着可疑暗红色污渍的瓶子——上面清晰地印着“Heinz”的字样。
“在他废纸篓里找到的!揉成一团的衣服!还有这个!”帕克警长兴奋得像个孩子,把那瓶番茄酱举到我眼前,又指着文件袋,“还有这个!新遗嘱!墨迹都没干透!日期……日期是昨天的!这个老狐狸!人赃并获!”
他身后,两个警员像拖死狗一样,架着一个面如死灰、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被扯得歪歪扭扭的男人进来。正是理查德·莫顿律师。他曾经精心打理的胡须现在颓丧地耷拉着,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惯常的虚伪精明,只剩下被彻底戳穿后的、深渊般的恐惧和绝望。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你……你……”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无视他那怨毒的目光,平静地转向帕克警长,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在书桌上发现的那张便笺纸,递了过去。
“警长,结案之余,不妨派人去这个地方看看。圣玛丽街7号,老磨坊仓库。那里,”我瞥了一眼面无人色的莫顿,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判决,“藏着这位律师先生还没来得及销赃的、属于怀特夫人合法继承人的财产钥匙。我想,这足够让他在监狱里,多待上许多年了。”
莫顿律师的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泥。那精心构筑的、用番茄酱涂抹的财富梦,在我冰冷的目光和那张轻飘飘的便笺纸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散发着贪婪恶臭的渣滓。
书房的寂静被一声压抑的、细小的抽气声打破。
记忆的潮水瞬间退去。1878年东区那呛人的雾气和番茄酱的廉价甜味消失了,只剩下眼前昏黄台灯的光晕和窗外沉沉的夜雾。
我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冰的探针,缓缓从摊开的日记本上抬起,精准地投向房间最幽暗的角落——那个高及天花板的橡木文件柜与墙壁形成的狭窄缝隙。阴影在那里浓得化不开。
“出来。”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磨损感,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沉沉地砸进那片黑暗里。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起,带着明显的心虚和慌乱。一个身影从那片阴影里笨拙地挪了出来。是个年轻人,非常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略显廉价的粗呢外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打开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嘴唇哆嗦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乔……乔森先生!我……我不是故意……”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干涩发颤。
“故意躲在那里,偷看一个老头的日记?”我打断他,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壁炉里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照着他惊恐不安的脸。“多久了?从‘番茄酱’那段开始?还是更早?”
年轻人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我……我叫本·斯通……《城市纪闻》的……见习记者……”他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主编……主编说您……您是最传奇的侦探……可您从不接受采访……我……我就想……也许能……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子哼哼。
“能挖到点独家内幕?”我替他说完,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日记本那粗糙的羊皮纸封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所以,你就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像个蹩脚的贼一样,溜进我的书房,躲进阴影里?”我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笔记本,“‘血色遗嘱案只是开篇?’——这是你刚才写下的标题?嗅觉倒是挺灵。比当年的帕克警长强点。”
本·斯通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难以抑制的好奇的光芒。他看到了我摊开的日记本,看到了上面那年轻飞扬的字迹,看到了1878年那个下午凝固的死亡和廉价的骗局。
“先生……那个案子……您十九岁就……”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您是怎么……怎么一眼就看出番茄酱的?还有那遗书……手枪……钥匙……”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从他嘴里蹦出来,那份职业的本能似乎暂时压倒了恐惧。
我没有立刻回答。窗外的雾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玻璃上,吞噬着远处最后几点模糊的灯火。伦敦的夜,从未真正安宁过。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东西,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那些被贪婪和绝望扭曲的灵魂……它们一首都在,如同这永不止息的雾气。
我的目光越过眼前这个惶恐又充满探知欲的年轻记者,投向书桌旁那个巨大的、镶嵌着黄铜锁扣的胡桃木抽屉。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墓碑,里面层层叠叠,塞满了同样厚重的、记录着无数个“血色遗嘱案”的册子。每一个封皮下,都封存着一个被撕开的谎言,一段被终结的罪恶,一个在我500点智商下无所遁形的、自以为聪明的愚者。
“番茄酱?”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时间沉淀下来的、冰冷的疲惫,却又隐含着某种难以磨灭的锐利锋芒,仿佛沉睡的剃刀被重新唤醒。我的手指,枯瘦而稳定,轻轻拂过日记本上“起点”那两个锋芒毕露的字。
“那不过是最拙劣的开胃菜,斯通先生。” 我的视线落回那个紧锁的抽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板,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泛着死亡和诡计气息的卷宗。壁炉里最后一点火星猛地跳跃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留下一片更深的幽暗。
“在那里面,”我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命运本身的宣判,“躺着真正的传奇。还有……比番茄酱更令人作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