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江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林婉舟手腕上的玉镯撞在渡船栏杆上发出脆响。这枚成色浑浊的镯子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据说能在三江交汇处镇住精怪。小船突然剧烈颠簸，船夫扶正斗笠回头望她，浑浊的黄眼珠里映着暗红色的夕照："前头就是夕雾滩。"
九月初九的渡船本该挤满折纸船放流的水娘，此刻舱内却只有林婉舟。船桨搅动漆黑的水面，碎银般的波光里浮起青白色的丝状物，像极了前夜里厨房案板上被剔骨的银刀鱼。她摘下荷叶边的遮阳帽，嶙峋的锁骨间露出发红的水泡——三天前接到表叔公的讣告时就开始溃烂的怪疹。
三江交汇的天然深港本该商船云集，如今却空荡荡飘着油星。船老大跺了跺甲板，铁舱板下传出空洞的回响："自后崖山疯人院焚毁，黄昏时节的渡客都改走东石桥喽。"
粼粼波光里浮出灰白的脊背，上百条江豚顶着退化的眉眼翻涌。悬挂在老船篷下的黄铜镇水铃突然折断，砸在林婉舟脚边滚出黑色粉末。浸在江水中的活页日记上，1937年最后几天的记录被墨迹洇得模糊不清，昏昧间似乎写着"狐面人息灯"。
船未靠岸先闻到焦糊味。六个戴高筒蓑帽的老太在滩头烧纸，余烬卷着火星落在林婉舟的米白风衣上，竟黏着两片猫舌头形状的芙蓉叶。表叔公的宅邸嵌在崖壁里，青石院墙下垂着密密麻麻的黑伞，伞骨清一色是猫的胫骨。
银簪刺破指尖的血珠坠在门槛凹槽里，青铜门环上的饕餮纹突然转动半圈。灵堂内悬着九盏莲花灯，没有照片的灵位前蜷缩着麻色老猫。猫身下的蒲团绣着人面狐身的图腾，尚未燃尽的犀角香里混着墨鱼干的气息。
后窗传来指甲划动青石的声响，林婉舟掀开狐图腾遮布，剥落的墙皮下露出半截油漆未干的西洋玻璃。月光将她的剪影投在对面祠堂的虬龙柱上，胖硕的黑狐正立在她倒影的喉间。
五更天的梆子带着水腥味，檐角十二生肖镇瓦中唯独缺了虎与兔。老猫从佛龛顶跃下，尾尖的断毛落在樟木骨灰盒的云纹上。林婉舟拈起落在手帕上的霉菌斑，暗绿色的菌丝竟在月光下渗出血丝。
偏厅储物柜上的药酒坛漂浮着獐子胎，下方压着字迹锋利的黄裱纸："西九年霜降，狸奴换骨七昼夜"。此时厨房蒸汽顶开了青玉吊坠盒，褪色的婚照里穿喜服的新娘左手缺失无名指，身后墙上挂着西足系银铃的幼狐。
窗外竹林突然窜起绿莹莹的鬼火，嬗变成三串灯笼的形状。半里外的狐仙庙廊柱颤动，托着茶盘的灰毛狐狸首立着走来，三十六颗金牙细密如钿头银篦，茶碗里盛着阴干的猫婴脐带。
子夜雨丝斜切过红木雕花窗，泼在案头的血珠汇成小蛇形状。林婉舟指尖的灼痛感骤然消失，紧紧黏在日记本上的尾页缓缓脱落——1946年除夕夜，十七个穿寿衣的侏儒抬着青玉棺渡江，棺盖浮雕刻着双头猫与三尾狐。
灵堂东北角的纸人突然眨了眼睛，腮红晕染阴影的里浮出暗青色指印。沾染猫毛的太师椅上洇开黑褐色污渍，地砖拼合的缝隙渗出汩汩脓血。后院古井泛起两丈高的铁锈雾，雾中凝结出半透明的肉瘤，雷达般的血管纹路里流淌着萤火虫的光。
井底飘来的歌声裹着桃叶腔，沾染桂花油的长发缠住林婉舟脚踝。就在她即将栽进井口的刹那，火盆里未烧透的祭文残页突然显现墨痕——"酉时三刻，黥面老猫啮心而亡"。
穿绛色夹袄的童女踏着江雾飘来，粉糯团脸上裂开七道锯齿状豁口，每道豁口里都裹着黏腻的猫毛。祠堂里的青石地砖轰然坍塌，露出叠满兽骨的山洞。悬挂在岩顶的血珊瑚，分明是上百只被拔去利爪的猫掌拼成的形状。
老猫炸起的毛发间浮现出老人斑，瞳孔分裂成九枚菱珠，背脊爆开的皮肉里探出支离的白骨。林婉舟腕上的玉镯断成三截，每截断口都涌出猩红的海藻。山崖骤然崩裂，无数貂鼠衔着发光的树叶补天，跃入沸腾江水的刹那化为青烟。
黎明时分有人看见黑狐驾着纸船消失在旋涡深处，船头悬着取下的猫头铃。如今经过夕雾滩的夜航船还能听见碎铃响动，以及老猫喉间漏出的半句"原来无骨最寒"。
林婉舟站在夕雾滩上远眺江面，晨曦中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她手腕上的玉镯早己破碎不堪，但那些诡异的症状却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这一切...到底是真的吗？"她喃喃自语道。
一只麻色的老猫从她脚边优雅地走过，在晨光中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林婉舟望着它的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或许有些秘密永远不应该被揭开。
她转身走向来时的小路，在晨光中渐渐远去的身影仿佛与这片诡异的土地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