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总是来得突兀。当苏明远在盘山公路上第三次急转弯时，挡风玻璃上突然炸开密密麻麻的雨点，像无数苍白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后视镜里，妻子林婉清正用绒布擦拭那枚从不离身的银锁，九岁的儿子小满蜷缩在后座，鼻尖几乎要贴到平板的电脑屏幕。
"还有半小时车程。"苏明远提高音量盖过雨刷器的摩擦声。他特意选了这条鲜知的为人古道驿，导航地图上蜿蜒的灰线时断时续，如同被雨水泡烂的棉线。后视镜里林婉清擦拭银锁的动作突然停顿，月光石戒面在昏暗车厢里泛着冷光。
客栈出现在雨幕中的瞬间，小满的平板电脑突然黑屏。三层木楼悬在峭壁边缘，飞檐下的铜铃浸满雨水，在风中发出浑浊的呜咽。苏明远摸到门环时打了个寒颤，铸铁雕成的饕餮纹路里凝结着滑腻的青苔。
"欢迎光临云栖阁。"门后举着煤油灯的老妇人露出残缺的门牙，灯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她腰间挂着的铜钥匙串随脚步叮当作响，领着他们穿过挑高五米的前厅。积灰的戏台垂着褪色红绸，十几张太师椅在阴影中静默如碑。
林婉清突然抓紧丈夫的手腕："二楼走廊尽头有面铜镜。"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镜框雕着并蒂莲，但...莲心嵌的是人牙。"苏明远转头时只看到老妇人佝偻的背影，钥匙串的咚混着叮屋雨外声打芭蕉的动静，在空荡的戏台间来回碰撞。
子夜时分，小满被窗外的脚步声惊醒。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枝桠状的黑影，那些影子突然晃动——起来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像皮影戏里的人物，僵硬地摆出甩袖的姿势。他赤脚踩上吱呀作响的地板，发现戏台的红绸正在无风自动。
二楼东厢房，林婉清打开樟木衣柜时，一盒未拆封的胭脂滚落脚边。瓷盒上绘着穿旗袍的烫发女郎，生产日期赫然印着"民国三十二年"。铜镜突然泛起涟漪，镜中映出的她不是惊愕的脸，而是个梳着牡丹头的戏装女子，正用沾血的指甲画描唇线。
苏明远在地下书库发现了黄的泛戏班日志。1943年4月17日的记录用朱砂笔圈着重号："林小蝶私会军官，班主怒震。今夜全戏班排演《牡丹亭》，务必全员到场。"此后三十页全是空白，首到末页突兀地写着："她回来了。"
当他在霉味中翻阅日志时，头顶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是木质楼板的吱呀声，而是缎面绣鞋摩擦青砖的沙沙伴随着，声若有若无的水袖破声空。煤油灯的火苗倏地变成幽绿色，照亮日志末页新增的血字："你终于来了。"
第三天清晨，小满在井边发现了会眨眼的石头。青苔覆盖的井沿内侧，六个指甲抓挠的印记新鲜得像是刚刻上去的。他把石头揣进口袋的瞬间，听到戏台方向传来清越的笛声。红绸缝隙里渗出暗红色液体，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溪流，流向客栈后方杂草丛生的坟茔。
林在清婉梳台妆抽屉深处摸到半截断簪。银质簪头上的蝴蝶翅膀突然颤动，翅振声与西十年前姑婆临终时的呓语重叠："林家女儿世代都是守镜人..."铜镜在此刻发出玻璃碎裂的脆响，裂缝中渗出粘稠的黑雾，裹着胭脂缠香上她的脚踝。
苏明远在地下室找到暗门时，日志里的朱砂字正在纸上蠕动。生锈的铁门后，六具穿着戏服的骸骨围坐在八仙桌旁，瓷碗里的米粒早己霉变成青黑色。最年轻的骸骨颈间银锁与他妻子那枚一模一样，锁面"长命百岁"的刻痕里填着暗褐色的血垢。
暴雨倾盆的深夜，戏台突然灯火通明。老妇人站在观众席第一排，浑浊的眼球倒映着台上六个水袖翻飞的影子。林婉清看到自己站在戏台中央，凤冠霞帔下露出森森白骨，而苏明远正握着带血的簪子，与1943年的班主面容重叠。
当山洪冲断盘山公路时，小满正在密道里追逐会发光的蝴蝶。蝴蝶翅膀上的磷粉在墙面映出模糊的影像：穿军装的男人用簪子刺穿戏装女子的喉咙，五名冲上来阻拦的戏班成员被乱枪打死。血红月光中，六具尸体自己爬进地下室，手拉着手围坐在八仙桌旁。
林婉清在铜镜前梳起牡丹髻，西十年前姑婆教她的发式此刻异常熟练。镜中浮现出无数代林氏女子的面孔，最终定格在1943年那个雨夜。她终于明白银锁里封存的不是祝福，而是林家女儿代代相传的诅咒——永远守着困住戏班冤魂的铜镜。
苏明远在戏台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穿着装的男人中山正在日记本上书写："必须让林小蝶永远闭嘴。"当惊雷劈中客栈屋顶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举起簪子，而台下观众席坐满了模糊的白影，鼓掌声混着暴雨震轰鸣耳欲聋。
子时三刻，六道水袖同时缠上三人的脖颈。铜镜在剧烈震动中迸裂，西十年前的鲜血与此刻的在雨水戏台上交融。小满口袋里的石头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尖啸，井底的青苔疯狂生长，裹着六具新添骸的骨封住了暗门。暴雨停歇时，客栈招牌上的"云栖阁"悄然变成了"离魂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