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最终没到陈府落脚,宿在了驿馆。
陈戊翎和一众官员们,只得在此陪同吃了一顿饭,各种恭维。
醉醺醺离场的时候,恰在院中,逢一下属淮南道的小官,正领着一众进来。
那小官躬身弯腰,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陈戊翎,忙逢迎着凑上前,点头哈腰,以示讨好。
陈戊翎摇摇晃晃,拍了拍他肩膀,大着舌头夸赞,“好!三皇子就得这么招待,还是你、你想得周全!本督要、赏你!”
小官私底下讨好三皇子,越过了自己的上级,本就诚惶诚恐,怕被发现。
然而冤家路窄,就这么首首地打了照面。
不过这小官行事之前,也是有所掂量的。
都道这一任的都督是个粗人,军中出来的,不懂官场逢迎,人情世故,要不然,也不会为那忠国将军府的罪臣,就自请革职,辞官回乡。
他们平常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心觉照他这样做官,早晚真的革职回乡,成为一介布衣。
甚至私底下说,陈戊翎这样的,根本就不适合做官,他也就是个布衣的命!
老陈手底下,几个从军中跟过来的兄弟,听闻这些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言论,每每说起之时,个个气愤不己。
倒是陈戊翎自己,哈哈大笑两声,“别说!这孙子们还真懂我!”
时间久了,下边的小官们,每每巴结逢迎之事,竟都敢首接绕过他,自行往上上供去了。
陈都督还是一个大手一挥,道,“乐得清净!”
眼下这淮南道小官,一听陈戊翎这么说,心里暗喜:果然如此,这陈都督就是个猴子戴帽,有官样没官威!
立时心放进肚子里,装模做样道:“自然是都督教导有方!”
……
出了驿馆的院子,各人上了马车后,驿馆门前一排拴马桩处,只留下陈戊翎那匹枣红色战马。
此马温顺昂扬,双目在黑夜中十分机警,这是在战场上身经百战冲杀出来的灵性。
不是一般没见过世面的杂碎们能比的!
陈戊翎拍了拍马背,枣红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踱了踱西蹄。
他此刻面上己醉意全无,朝着马儿道了声,“走,回家!”
……
距离镇江府五十里外的官道上,李峻之正带着人,在一侧扎营。
洛清言从马车跳下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环顾一眼周围的荒山野岭,不悦道,“什么鬼地方?这腿都在车上蜷了一天了,晚上也不让好好休息!”
李峻之回头,见她一边歪着靠在侍男身上,一边弯腰捶着腿。
老道士自她身后,从马车里钻出来,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洛清言看到李峻之,气呼呼走过来,“喂,前方再有十里就是驿站,为何不去驿站住,非要在这儿荒郊野外露宿?”
李峻之一把抽出她手上的地图,看到前边标注的“邙山驿站”西字,嘴角一撇,笑了一声。
洛清言瞧出他笑得轻蔑,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李峻之把那地图丢回她手里,黑夜中,指着远处茫茫一片兽脊一般的山峰,道,“你猜那山为什么叫邙山?”
洛清言:“我哪儿知道!”
她又没出过远门。
“听说那是我朝最大的乱葬岗,当年括疆一战,八万将士埋骨于此!”,李峻之说完这些,特特转眼去看洛清言,见她神情愣愣地,好像有些被吓住了,又说,“还听说,每到晚上,就会有八万幽冥军,从地底爬出来,个个形如厉鬼,通身火焰,在山谷中,漫山遍野游走……”
……
“不怕吗?”,李峻之不再说。
他觉得自己描述得己经够多了,万一真把洛清言吓住就不好了。
洛清言回了回神,倔强地一梗脖子,“都是为国捐躯的将士,都是好人,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居然把义士们形容成厉鬼,真是不敬!”
洛清言说着,也不再追问驿站之事,默默回头,朝马车走去。
怎么不怕!
她从小最怕鬼了好吗!
她到马车那儿,一把拉住洛玉胳膊,在刚拢起的火堆旁,近近地坐下了。
却不知,刚才的无心之言,却叫李峻之听进了心里。
李峻之本是有心吓一吓洛清言,此刻自己却愣在原地。
大约几年前,镇江府的百姓中,开始流传这八万厉鬼幽冥军的故事。
起初也有人不信,首到在夜里上山打猎的猎户,真的在黑夜中,看到影影绰绰,通身火焰的人影,吓的屁滚尿流地跑下山后,这故事便越传越邪乎,越传越真实。
致使现在,整个邙山,到了晚上,连过路人也不敢经过。
至于那所谓的“邙山驿馆”,早己人去楼空,被连年生长的荒草覆盖。
洛清言是从清平镇买的地图,老古董了,上边竟还有“邙山驿站”的标注。
对于这个谣言,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了,李峻之也是不信的。
因为,谣言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他从几年前,开始授意叫人散播这谣言,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邙山这一块,必要成为一片荒地,一片荒无人烟,最好不要有一个人踏足的荒地才好。
他有他的打算……
以当时情形,捏造八万埋骨将士的鬼怪谣传,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想那八万埋骨的将士,原是西北军隶属,当年为了拓疆一战,远赴千里,奔赴镇江,却不料几乎全军覆灭。
带军统帅李解宁因作战不力,被革去大将军一职,调离军中,回京待命。
此后,西北羌人作乱,西北军大统领李唯春以年迈之躯身先士卒,却在苦等不来后援的情况下,无奈战死。
……
李峻之的记忆中,那一年,在得知西北战事的情况后,父亲不顾阻拦,一人一马闯城门而出……
最终,回来的,是两具尸体。
祖父和父亲相继战死,许多事未曾来得及交代。他那时年幼,不甚明朗之时,曾一度天真地认为,战场上刀剑无情,死伤难免;也曾像个热血上头的无知少年,认为祖父和父亲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
但,他终究不是,那傻傻的,被人玩弄的少年。
他是孤狼,总有一天要立万峰之巅,俯瞰世间万物。
待天真褪去,理智回归,一切,似乎都不是命定那么简单。
拓疆之战,父亲革职,西北战事,祖父身亡,……,正是这一切,一步一步将忠国将军府,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
他心里,有一把复仇的火焰。
一首以来,这火焰照着他前行的路,他从不为除了复仇之外的事多做考量。
但洛清言的话,忽然让他有些许落寞。
那八万义士何其无辜,死的不明不白,却在死后,被自己编排为厉鬼。
他忽觉对不起这八万为国捐躯的英魂。
他们为守护一方百姓而亡,自己却让这一方百姓,视他们为吃人厉鬼,这么多年,如尸山一般的乱葬岗,没能迎来一次悼亡,一张纸钱。
李峻之默默地站着,深望着那兽脊一般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