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声未散,柔妃宫己浸在沉水香与脂粉气交织的雾霭里。
翡翠捧着鎏金铜盆立在廊下,看菱花窗内十数双素手翻飞如蝶,金丝银线在嫁衣上勾出层层叠叠的鸾鸟尾羽。
珍珠正将南珠璎珞往公主颈间比量,忽见铜镜里那道淡粉疤痕在烛火下泛着珠光,惊得银剪差点划破绣绷。
"不如用螺子黛遮掩?"福嬷嬷捧着缀满东珠的赤金面帘,绢帕在掌心绞出深痕。
她望着铜镜里少女垂眸抚触左颊的模样,恍惚又见二十年前欧阳山庄那位小姐对镜梳妆的光景——同样倔强的下颌,同样在伤疤处停留又匆匆移开的指尖。
蝶儿忽地转身,百鸟裙裾扫落案上螺钿妆匣。
七宝珊瑚簪坠地的脆响中,她拎起缀满铃铛的猩红面纱抛向熏笼,跃动的火舌瞬间吞噬轻纱:"契丹儿郎最厌矫饰,既以伤疤换得和亲圣旨,何苦藏掖?"檐角青铜风铃应声而鸣,惊散梁间积攒了整夜的沉香灰。
宫门次第洞开的轰鸣穿透三重锦帐时,霞光正将九十九架缠枝牡丹箱笼染成血色。
刘皇后扶着小黄门的手踏过满地石榴汁液,凤履碾碎籽实迸出细碎声响。
她含笑将翡翠错呈的合卺杯搁回托盘,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蝶儿垂落的鬓发:"这疤倒像只栖息的凤尾蝶,端的是吉兆。"
吉时鼓乐骤响的刹那,蝶儿腕间银锁与宫墙紫藤同时震颤。
她望着逶迤如赤龙的送嫁仪仗,忽然记起昨夜星象——北斗瑶光之位正指契丹王庭,与冷宫墙头新绽的紫藤花苞遥相呼应。
当武大人的玄甲精兵踏碎御道薄霜时,她悄悄将掌心的七颗晨露珍珠塞进嫁衣暗袋,那上面还凝着观星台旧址飘来的青灰。
"公主可要添个手炉?"珍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她正将织金软枕塞进鎏金马车,忽见蝶儿掀起茜纱帘幕,晨风卷着柳絮扑进那双映着朝霞的眼睛。
远处宫墙上,最后几缕未化的雪痕正勾勒出北狄山脉的轮廓,与昨夜汤药中浮动的紫藤星图悄然重叠。
武世宁按剑立于朱漆宫门前,铁甲上的狮首吞口衔着半融的冰凌。
这位三度出使契丹的鸿胪寺少卿,此刻正凝视着嫁妆箱笼上翻飞的北斗绦子——那些本该系着鸳鸯结的丝绦,在日光下泛出与公主疤痕相似的幽蓝。
当第十一只缀满银铃的箱笼经过时,他忽然抬手截住队伍,指尖抚过某处被紫藤汁液染色的榫卯。
凤驾启程的号角穿透云层时,蝶儿正咬断嫁衣袖口的缠枝纹绣线。
茜纱帘外忽有马蹄声碎,她窥见武大人玄色大氅下露出半截羊皮卷轴,那泛黄的边缘赫然呈现北斗七星的灼烧痕迹。
腕间银锁无风自动,在喧天鼓乐中荡出清越的嗡鸣,惊得拉车的白马昂首长嘶,踏碎了宫道石缝里新萌的紫藤嫩芽。
茜纱帘幕在颠簸中轻晃,蝶儿指尖勾着半截断线,耳畔银锁与车辕吱呀声搅作一团。
她忽地掀开帘角,北风挟着草籽扑进车厢,织金软枕上顿时滚落几颗带霜的珍珠。
"公主当心着凉。"翡翠正要掩帘,却被蝶儿攥住腕子。
小公主的指甲深深掐进侍女袖口缠枝纹,琉璃似的眼瞳映着车外掠过的胡杨树影——那些虬曲枝干正将天穹撕成碎金,恰似昨夜合欢殿飞散的占星图谱。
蝶儿突然松开手,百鸟裙摆扫过鎏金车壁:"这般龟速,待到契丹王庭怕不是要开春了。"她扯下颈间压得喘不过气的南珠璎珞,七宝珊瑚坠子噼里啪啦砸在毡毯上,"去唤武大人挑匹快马来。"
翡翠捧着碎落的珍珠僵在原地,车帘忽被风卷得老高。
远处玄甲军阵中,武世宁的狮首吞口护肩正泛着奇异幽蓝,与公主腕间银锁的寒光相撞,惊得拉车白马又嘶鸣着踏碎几块青石。
"奴婢记得您十岁学骑时......"福嬷嬷话音未落,蝶儿己踩着织金软枕探出车窗。
晨雾里飘来紫藤花将谢未谢的甜腥,混着契丹使团特有的马粪焦油味,将她左颊疤痕激得微微发烫。
二十年前欧阳山庄的马球场,是否也蒸腾着这般草木将腐的气息?
武世宁策马靠近时,玄色大氅下漏出半截灼痕斑驳的羊皮卷。
蝶儿瞳孔骤缩——那焦痕走向竟与冷宫墙头紫藤缠绕的星图暗合。
她忽然抓起车帘金钩,鎏金护甲刮过武大人铁腕:"听闻鸿胪寺驯的玉花骢,能踏碎北斗瑶光?"
此言一出,银锁嗡鸣声震得翡翠手中铜炉险些倾覆。
武世宁铁面般的脸庞裂开细纹,他望着小公主腕间随脉搏跳动的银锁,突然解下腰间玄铁令牌:"去牵那匹额生白月的黑驹。"
当翡翠战战兢兢走向马队时,送嫁仪仗正经过观星台残垣。
石缝里新生的紫藤嫩芽突然疯长,藤蔓绞住第十一只银铃箱笼的榫卯。
珍珠惊叫着去扯缠住裙摆的绿须,却见蝶儿己赤足踩上车辕,嫁衣下摆沾满带着冰碴的草屑。
"这马儿倒像冷宫那丛墨菊。"蝶儿指尖将触未触黑驹鬃毛,忽见它额间月形白斑泛出青灰——与昨夜汤药沉淀的香灰如出一辙。
马儿喷着白雾转头,琥珀色眼珠里映出她左颊振翅欲飞的疤痕,惊得武世宁猛拽缰绳,玄甲摩擦声盖过珍珠的抽气。
风卷着零碎雪沫扑进车厢,蝶儿忽然将赤金面帘抛向空中。
坠落的珠串惊起飞掠的沙雁,她望着那些灰羽掠过武大人紧绷的下颌,突然轻笑出声:"嬷嬷可知,契丹王庭的星野比宫墙高了三丈?"腕间银锁应声而裂,碎成七颗滚烫的珍珠落进紫藤缠绕的辙痕。
当翡翠牵着不断摆头的黑驹回来时,送嫁队伍己行至敕勒川边缘。
武世宁突然按住腰间震颤的羊皮卷,望着公主将猩红嫁衣下摆扎进镶玉腰带。
远天低垂的浓云裂开缝隙,漏下一线金光正照在蝶儿扬起的左颊——那道淡粉疤痕竟泛出星图流转的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