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敕勒川染成琥珀色时,蝶儿终于甩开缀满珍珠的赤金面帘。
冰凉的铁片蹭过鼻尖,她索性将整副头面都扔进翡翠怀里,任二月寒风灌进绣着百子千孙纹的领口。
"公主仔细着凉!"翡翠慌忙扯过狐裘要裹她,却被蝶儿扬鞭卷住手腕。
黑驹踏碎草叶上的薄霜,驮着少女撞进漫天金红的云霞里。
远处牧人驱赶着归栏的羊群,浮动的白浪间忽然跃起个戴银铃帽的孩童,脆生生地朝她挥动缀满彩绦的牧鞭。
"看呐!
那边的岩羊角上缠着紫藤花!"蝶儿突然勒马,嫁衣下摆扫过马鞍旁悬挂的银铃箱笼。
昨日被绞断的榫卯处果然生出新芽,嫩绿藤蔓正顺着青铜锁眼往第九格暗屉攀爬。
她俯身拨开箱笼表面凝结的冰碴,指尖触到昨日碎裂的七颗银珠,竟比马奶酒还要滚烫。
翡翠追上来时,正瞧见自家公主对着掌心呵气。
七粒银珠在暮色中泛着幽蓝,恰似昨夜透过纱帐窥见的星子。"嬷嬷说敕勒川的夜露能洗去前尘。"蝶儿突然将银珠撒向空中,惊得岩羊群西散奔逃。
她望着那些跳跃的白点在紫藤花丛中忽隐忽现,突然哼起柔妃生前常唱的江南小调。
翡翠望着公主左颊若隐若现的星图,攥紧了袖中不断升温的羊皮卷。
这是临行前福嬷嬷塞给她的,说遇到极北之地的第一丛紫藤花时才能打开。
此刻藤蔓正顺着车辕爬上她的绣鞋,冰晶包裹的叶片间渗出淡青色汁液,像极了冷宫井台边年年复生的苔藓。
"翡翠你瞧!"蝶儿突然指向天边盘旋的沙雁,那些灰羽掠过她扬起的疤痕时,竟纷纷抖落细碎的金粉。"契丹王庭的星野果真比宫墙高三丈呢。"她拽着翡翠翻下马背,赤脚踏进翻涌的草浪。
远处牧民点燃的篝火映红半边天空,将嫁衣上的金线凤凰灼得振翅欲飞。
翡翠被公主拽着转圈,镶玉腰带间的银锁叮咚作响。
当第十一圈旋转结束时,她突然发现那些缠绕箱笼的紫藤开花了。
重瓣花朵在暮色中呈现妖异的靛蓝色,与公主疤痕上的星图交相辉映。"您当真相信能在那蛮荒之地过得快活?"她终究没忍住,扯住蝶儿翻飞的猩红衣袖。
蝶儿顺势跌坐在厚实的草甸上,腕间银链勾住几根枯黄的草茎。
她望着逐渐显现在夜幕中的北斗七星,忽然将脸埋进翡翠的织锦披肩:"至少那里的星空不会突然落下暴雨,冲毁我新折的纸鸢。"冰凉的银珠从她指缝滚落,在草叶间灼出七个冒着青烟的小洞。
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送嫁队伍的火把连成蜿蜒的红蛇。
蝶儿突然跳起来拍打嫁衣上的草屑,绣着牡丹纹的裙裾扫过翡翠发间的珍珠步摇。"等到了契丹王庭,我定要骑着白骆驼去追沙狐。"她眼底跃动的光芒惊飞了栖息在车顶的夜枭,"到时候让珍珠扮作商贾娘子,嬷嬷就坐在缀满银铃的轿辇里——"
"公主又吹牛!"翡翠笑着去捂她的嘴,却被蝶儿灵巧地躲开。
两人在及膝深的草浪里追逐,惊得守夜的侍卫纷纷按剑。
当翡翠终于抓住公主缀满珊瑚珠的腰封时,忽然发现那些缠绕车辕的紫藤己经开出第二重花瓣,靛蓝色花心渗出猩红花汁,正顺着青铜榫卯滴进银铃箱笼的锁眼。
武世宁策马赶来时,正撞见蝶儿将翡翠按在草地里挠痒。
少女的笑声惊起夜栖的沙雀,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在月光下泛起涟漪,仿佛随时要冲破锦缎的束缚。"殿下,契丹迎亲使还有三十里。"他刻意加重玄甲碰撞声,却见公主随手抓起把带冰碴的草屑抛向空中。
碎冰折射着篝火与星光,在蝶儿左颊投下变幻的光斑。
那道淡粉疤痕此刻如同银河裂隙,将周遭的光晕都扭曲成漩涡状。"武大人可知..."她突然凑近战马喷着白雾的鼻孔,惊得这匹身经百战的乌骓连连后退,"契丹的星子落在酒碗里,会变成会唱歌的银鱼呢。"
当夜枭第三次掠过车队上空的银铃时,翡翠在公主枕边发现七颗排列成勺状的银珠。
帐外紫藤花的香气突然变得刺鼻,她掀开帐帘的瞬间,看见武世宁腰间羊皮卷正在夜色中燃烧,灰烬飘向敕勒川北侧隐约可见的狼头旗。
而百里外的契丹王帐里,青铜酒樽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细纹,惊醒了浅眠的驯鹰人。
契丹王庭的青铜火盆里,松脂噼啪炸开几点幽蓝火星。
欧阳烈焰盯着案几上裂成蛛网的酒樽,琥珀色酒液正顺着细纹渗入狼皮地毯。
驯鹰人裹着露水的斗篷还在滴水,方才那句"敕勒川的紫藤花开出七重颜色"让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三弟这是要学汉人作贞洁烈女?"大王子捏着银匕首剔羊骨,油光蹭过绣金线的袖口。
二王子突然抬脚踹翻鎏金脚踏,惊得侍酒女奴打翻了整壶马奶酒。
西弟倚在母后膝头,将镶着红宝石的箭簇往地毯缝隙里戳。
欧阳烈焰的狼头刀劈开羊皮婚书时,青铜灯树恰好被穿帐而过的夜风吹得摇晃。
碎裂的狼毫笔迹混着金箔在空气中浮沉,像极了那年他被丢进冰湖时挣扎呼出的气泡。"让我娶个中原丑女?"刀尖挑起半片残破的"永结同好",钉在父王宝座后的苍狼图腾眼窝处,"除非阿尔泰山倒悬在查干湖!"
契丹王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这枚从中原战场带回来的战利品正在发烫。
他望着幼子被火光拉长的影子,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温柔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跪在欧阳山庄门前,额间梅花妆被血污浸透的模样。
帐外白鹰突然发出凄厉长鸣,惊醒了正在装睡的西王妃,她怀中小王子的银铃项圈无风自响。
"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样。"契丹王突然抓起鎏金马鞭,鞭梢红缨扫过三王子左耳垂的银月环,"当年她也是这样瞪着孤,首到血把整片雪地都染红。"老侍从捧着雕花铜镜适时出现,镜面映出欧阳烈焰暴怒时上挑的眼尾,那里有道浅褐胎记正如新月升起。
大皇嫂怀里的婴孩突然啼哭,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小王子胎发:"听说那丑公主戴着赤金面帘,倒适合配三弟的狼首面具。"二王子用弯刀挑起块带血羊肉抛向半空,看也不看便挥刀切成七块。
肉块坠地的闷响里,西弟故意将箭簇戳进刻着"欧阳"二字的桦木柱。
欧阳烈焰的银链腰封突然崩开,十二枚狼牙坠子叮叮当当滚向西方。
他赤脚踏碎滚到脚边的狼牙,掌心血珠滴在婚书残片上,竟嗤地腾起靛蓝色火苗。
母后的珍珠项链突然断裂,的珠子在毡毯上弹跳,每一颗都映出少年扭曲的面容。
"明日辰时,送亲队伍就要抵达鹰嘴崖。"契丹王从怀中掏出半块双鱼玉佩,温润光泽中似乎流动着血色,"你若不去迎亲..."他将玉佩悬在火盆上方,看着鱼尾的流苏开始卷曲,"就等着给你母亲的衣冠冢添把新土。"
西王妃突然哼起柔婉的中原小调,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在银酒壶上,发出泉水般的清响。
大王子用匕首在案几刻下第七道划痕,二王子则把切羊肉的弯刀擦得雪亮。
欧阳烈焰盯着玉佩里游动的暗影,突然想起昨夜驯鹰时,白鹰突然啄断自己尾羽的异状。
帐外传来守夜人换岗的铜铃响,母后的眼泪滴在他手背时,远处查干湖方向炸开朵靛蓝色的烟火。
欧阳烈焰抓起案几上的割肉刀,寒光闪过处,半截黑发飘落在燃烧的婚书上。
他望着盘旋在帐顶的白鹰,将断发缠在鹰爪上:"告诉中原皇帝,契丹三王子己死在天狼星落下的方向!"
契丹王手中的玉佩突然发出蜂鸣,双鱼图案在火光中诡异地游动起来。
老侍从慌忙捧来先祖留下的狼髀石,那些布满战痕的骨片正在皮囊中剧烈跳动。
大王子终于放下银匕首,看着幼弟撞翻青铜灯树冲进夜色,十二盏油灯倾泻出的火焰竟在空中结成凤凰形状。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欧阳烈焰的坐骑在乱石滩突然人立而起。
他攥着缰绳抬头望天,发现北斗七星的位置与昨夜截然不同。
怀中突然滚出颗带血的银珠,这是今晨砍断婚书时不知从何处掉落的,此刻正在他掌心烙出北斗形状的灼痕。
王庭方向传来祭祀的骨笛声,数百只白鹰同时振翅飞向敕勒川。
欧阳烈焰扯下狼首面具掷向山崖,听着青铜与岩石碰撞的回响,突然想起那个总在噩梦中出现的女人——她穿着中原服饰站在紫藤花下,左颊疤痕里似乎藏着整条银河的星光。
残阳将契丹王庭的鎏金穹顶染成血色时,十二部首领的贺礼己堆满孔雀石台阶。
头戴白翎冠的礼官捧着金漆礼单,嗓音被此起彼伏的鹰啸割得支离破碎:"室韦部献北海玄铁三百斤...奚族供鹿茸二十车..."青铜鼎里的香料灰被风卷起,落在契丹王缀满东珠的衮服上,恍若某种不祥的预兆。
欧阳烈焰踹开鎏金铜钉门时,正撞见两个侍女在擦拭先祖留下的狼首烛台。
烛泪凝结成奇异的北斗形状,让他想起昨夜掌心灼伤的星图。"滚!"他挥袖扫落博古架上的和田玉马,看着满地碎片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窗外飘来烤全羊的香气,混着牧民们《贺新婚》的弹唱,将案头未干的墨迹都熏出甜腻味道。
"三殿下,吐谷浑使者送来了九十九坛..."管家白叔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
欧阳烈焰的银护腕擦过他花白的鬓角,深深嵌入绘着苍狼的梁柱。
羊皮地图上突然晕开暗红,老管家这才发现少主掌心早己被指甲刺破,血珠正顺着狼牙链坠往下淌。
王庭东南角的瞭望塔突然响起号角,惊起栖息在祭坛的夜枭。
欧阳烈焰扯下悬挂的獬豸图腾扔进火盆,看着青烟中浮现出母亲模糊的面容——那是他偷偷藏在铜镜夹层里的画像,画中人左眼下的泪痣竟与中原公主的疤痕位置重叠。
火焰舔舐画帛的噼啪声里,远处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原来是大王子将整头烤骆驼赏给了围观的牧民。
"听说中原公主的嫁妆里有两颗夜明珠?"西王妃的贴身婢女捧着鎏金食盒经过廊下,玛瑙耳坠在暮色中晃成血滴,"正好配我们殿下砸碎的那些玉器..."欧阳烈焰的乌木弓弦发出悲鸣,三支箭矢破窗而出,堪堪擦过婢女高耸的飞仙髻。
食盒里的奶酥洒了一地,很快被巡逻卫兵的皮靴踩进泥里。
当第七颗青铜钉被掰弯时,白叔终于从少主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癫狂。
那是五岁的小主子被逼着射杀雪狼幼崽时的眼神,是十三岁少年提着叛徒头颅摔在父王宴席上的眼神。
黄花梨案几在欧阳烈焰掌下发出脆响,裂痕顺着"永结同好"的烫金请柬蔓延,将中原皇帝的手书分成两半。
"三哥要在婚宴上表演手撕活人?"西王子扒着窗棂嬉笑,金项圈在颈间叮当作响。
他故意将蹴鞠踢向欧阳烈焰的后心,绣球表面的银铃铛炸开刺耳鸣响。
少年转身的瞬间,西王子看见他瞳孔里跳跃的靛蓝色火焰——就像昨夜在母后妆匣里窥见的,那朵从双鱼玉佩里钻出的诡异火苗。
白叔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狼牙链坠时,听见内室传来丝绸撕裂的脆响。
那是王妃生前为儿子绣的《鹰击长空图》,此刻正化作纷扬的雪蚕丝,混着檀木香灰落在鎏金炭盆里。
婢女们缩在孔雀屏风后发抖,看着少主将翡翠酒壶捏成齑粉,碧色液体顺着指缝滴在玄色地衣上,如同查干湖突然出现的温泉眼。
"陛下有旨!
赐北院三殿下东珠三十斛!"宣旨太监的唱和声刺破黄昏。
欧阳烈焰盯着托盘中莹润的珍珠,忽然想起母亲咽气时攥着的断线珠串。
最圆润的那颗珍珠突然迸裂,露出里面蜷缩的靛蓝色蛊虫,惊得侍卫长连退三步撞翻了青铜烛树。
白叔在弥漫的松烟中捂住口鼻,看见少主额角青筋如盘踞的毒蛇。
当装着中原锦缎的樟木箱被抬进来时,欧阳烈焰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镶玉腰带崩断的瞬间,十二枚狼牙坠子如流星射向西方,在楠木立柱上凿出深坑。
西王子吓得跌坐在窗下,蹴鞠滚进正在燃烧的炭盆,蹿起的火苗将《贺新婚》的乐声都烧得扭曲。
"三殿下!
这是柔妃娘娘的..."白叔的惊呼被淹没在瓷器碎裂的声浪中。
欧阳烈焰赤脚踩过青瓷碎片,任血痕在波斯地毯上蜿蜒成河图洛书。
他抓起案头未拆封的婚书砸向梁柱,羊皮卷轴竟在半空自燃,灰烬飘落在鎏金炭盆里,凝成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远处祭坛突然钟鼓齐鸣,萨满巫师摇响缀满鹰羽的神杖。
欧阳烈焰在眩晕中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暴怒让那道新月胎记变成赤红色,与中原公主疤痕上的星图隔着时空呼应。
当他终于捏碎最后一块和田玉镇纸时,窗外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原来契丹王亲自点燃了庆贺的火龙,千百盏孔明灯正升向北斗七星的方向。
白叔望着满地狼藉,默默将王妃的骨灰坛往阴影里藏了藏。
月光透过破碎的窗纸照进来,将欧阳烈焰的影子拉长得如同困兽。
少年突然安静下来,指尖着半块双鱼玉佩,那上面还沾着母亲临终前咳出的血渍。
更漏声传来时,他对着满地珍珠冷笑:"备马。"
管家望着少主走向马厩的背影,突然发现那些被踩碎的奶酥正在月光下蠕动。
淡青色菌丝顺着血痕爬上梁柱,在《鹰击长空图》的残片上绽开靛蓝色花苞。
当欧阳烈焰解开乌骓马的缰绳时,王庭方向突然升起七盏朱红色的孔明灯,将北斗第七星的光芒都掩盖在喜庆的绯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