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细雨顺着玄武门斑驳的城砖蜿蜒而下,青石道上的马蹄声在幽深门洞里荡出空响。
赵蝶儿被烈焰铁箍般的手臂困在车壁间,伽南香珠贴着突突跳动的腕脉,恍如柔妃临终前抚过她胎记的冰凉指尖。
"疼..."她挣了挣被玄色箭袖压住的石榴红裙裾,赤金护甲在沉香木小几划出细痕。
昨日刚染的凤仙花汁从甲缝渗出,像极了烈焰战袍下洇开的血渍。
男人喉间溢出声冷笑,温热鼻息扑在她颈侧旧疤:"王妃倒记得朱雀街第三棵槐树。"腕间珠串猛地勒紧,去年上巳节偷溜出府的画面猝不及防撞进脑海——她提着松绿裙摆钻过狗洞,发间金累丝蝴蝶须子缠了满枝槐花。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震动突然加剧,蝶儿膝头那柄牡丹团扇"咔"地折断了螺钿扇骨。
她慌忙捂住嘴,指尖残留着王府缠枝莲纹糖纸的甜腻。
车帘忽被斜风掀起半角,天光漏进来时,正照见烈焰苍白如纸的侧脸。
"松手。"他声音淬着北疆寒铁似的冷,左臂玄色衣料己晕开巴掌大的暗色。
蝶儿这才惊觉自己还掐着他未愈的箭伤,赤金护甲缝里凝着新鲜血珠,恍若三年前大婚时洒在合卺杯沿的胭脂。
车外忽有糖炒栗子的焦香飘来,混着烈焰襟前龙涎香,熏得她眼眶发酸。
去年生辰夜,这人也曾用染血的手掌托着包糖炒栗子,踏着宫墙积雪翻进她寝殿。
那时琉璃宫灯映着他眉间新疤,她说要拿紫金膏来抹,却被按在满地嫁衣上尝了栗子的甜。
"王爷..."蝶儿颤着手去勾他腰间玉带,缠枝莲纹银扣硌着掌心旧伤。
车帘忽又被风卷起,露出街市尽头那株开着紫穗的老槐树。
她看见烈焰瞳孔骤缩,恍若北狄狼群扑来时反射的雪光。
疾风裹着雨丝扑进车厢,男人突然松开桎梏将她按进貂绒软垫。
蝶儿发间金蝶撞在车壁嵌着的夜明珠上,碎玉落在烈焰染血的箭袖,像极了柔妃札记里描画的星象图。
那本藏在紫檀匣中的册子,最后一页朱砂小楷写着:"庚子年三月初七,朱雀移位,槐木生烟。"
"别看。"烈焰掌心覆上她眼睛,薄茧擦过睫羽时带着松墨香。
蝶儿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混着他紊乱心跳,车外忽传来泥人小贩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恰似冷宫更漏。
当视线重获光明时,她望见烈焰唇上咬出的血痕。
男人修长手指正将染血的护甲一枚枚摘下,玄铁指套坠入鎏金唾壶的声响,惊醒了蛰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十西岁那夜雷雨,她也是这般抖着手,将柔妃留下的青玉耳坠塞进槐树洞。
"王爷可要尝尝松仁糖?"蝶儿突然仰起脸,绽开个比宫宴时更明媚的笑。
指尖悄悄探进暗绣缠枝莲的袖袋,触到糖纸窸窣的瞬间,烈焰忽然俯身逼近。
夜明珠映着他眼底跳动的暗火,像极了那年上元夜飘满护城河的莲花灯。
蝶儿嗅到他襟前愈发浓烈的血腥气,却瞥见车窗缝隙外掠过的泥人摊——白发老者正捏着对金童玉女,女娃娃眼下点着颗朱砂痣。
伽南香珠在颠簸中轻轻磕碰,蝶儿望着烈焰唇上那抹猩红,忽然想起御花园里沾着晨露的朱砂山茶。
她攀着男人肩膀凑近,发间碎玉璎珞扫过他染血的襟口,将龙涎香搅出细微涟漪。
"王爷..."尾音化作温热气息落在烈焰下颌,蝶儿故意让赤金护甲擦过他喉结。
果然感到箍在腰间的铁臂猛地收紧,玄铁护腕硌得她肋骨生疼,却如愿看见男人眼底寒冰裂开细纹。
血腥气突然被清甜的松子香冲淡,蝶儿衔着半块松仁糖贴上那两片薄唇。
糖块在齿间发出脆响,她学着话本里教的法子,用舌尖将碎糖粒推进对方口中。
烈焰绷紧的后背撞上车壁鎏金螭纹,震得夜明珠璎珞簌簌作响。
"王妃倒是熟稔。"喘息分开时,烈焰拇指重重碾过她眼下朱砂痣。
蝶儿垂眸瞥见他染血的箭袖己浸透貂绒软垫,忙将藏在袖中的缠枝莲纹糖纸抖开,露出块完整的紫云膏。
雨丝斜斜扑进车窗,在她鼻尖凝成晶莹水珠。
烈焰突然低笑出声,震得胸腔伤口又渗出血色。
三年前合卺交杯时他也这般笑过,笑她偷偷在合欢酒里兑蜂蜜,笑她凤冠太重撞歪了鸳鸯烛台。
"妾身想要那个。"蝶儿趁机指向渐远的槐树,金累丝护甲勾住他玉带銙。
顺着她指尖望去,白发老者正弯腰拾捡被风雨打落的泥人,竹架上晃着对金童玉女,女娃娃石榴裙摆染着凤仙花色。
烈焰忽然扣住她手腕,伽南香珠贴着脉门打转:"王妃当本王是那哄孩子的..."话音忽止于少女突然凑近的睫羽,蝶儿将紫云膏抹在他渗血的唇上,指尖故意擦过那颗淡褐色小痣——昨夜她趁他熟睡时数过,这位置竟与她胎记分毫不差。
车辕突然剧烈颠簸,蝶儿顺势跌进他怀里。
松木香气混着血腥将她层层裹住,恍惚又回到及笄那年雪夜。
彼时她蜷缩在冷宫墙角,也是这般被染血的貂裘兜头罩住,烈焰带着北疆风雪的气息灌满肺腑。
"停车。"
沉冷嗓音惊得侍卫勒紧缰绳,骏马嘶鸣声里,蝶儿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烈焰玄色云纹靴踏上车辕时,她瞥见老者竹架上挂着串琉璃风铃——与柔妃妆奁底层那串竟有七分相似。
"当心水洼。"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让蝶儿攥紧男人襟口,玄铁护心镜贴着掌心发烫。
烈焰横抱着她跃下马车,箭袖伤口蹭过她石榴裙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春雨里洇开淡淡绯色。
三日前他便是这样抱着中箭的她穿越火海,任凭肩胛骨扎进三支弩箭也不肯松手。
青石板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蝶儿赤金护甲悄悄勾开他领口盘扣。
藏在里衣的平安符突然滑落,朱砂写的"庚子年三月初七"被雨水晕染,恰是柔妃札记里朱雀移位的时辰。
她慌忙用裙摆去遮,却听见头顶传来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卖泥人的老者抬起浑浊双眼,枯枝似的手指正将黄泥搓成圆润形状。
蝶儿怔怔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青铜铃铛,冷宫偏殿梁柱上似乎也悬着这般制式的铃——每当柔妃抱着她哼江南小调,那铃铛便在穿堂风里碎成满地月光。
"要这对金童玉女可好?"
烈焰低沉的嗓音惊飞了栖在竹架上的雨燕,蝶儿转头时正撞进他映着天光的瞳仁。
男人左臂伤口还在渗血,却用未受伤的右手替她拂开黏在唇畔的发丝。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十西岁那年,他也是这般为她拨开冷宫墙头的荆棘,任手掌被刺得鲜血淋漓。
斜风卷着槐花香掠过鼻尖,蝶儿突然挣开怀抱。
绣鞋才沾地就陷入青石缝隙的春泥,缠枝莲纹裙裾扫过的砖面,惊起数只躲在摊贩布幌后的粉蝶。
她听见身后传来佩剑侍卫紧张的吸气声,却故意将步子迈得又急又碎——就像那年提着裙摆偷溜出宫门,故意让金铃铛在鹅卵石路上撞出清脆声响。
白发老者布满裂痕的指节突然顿住,黄泥捏就的女娃娃己初现窈窕轮廓。
蝶儿望着他颤抖着要给泥人点朱砂痣,余光瞥见烈焰玄色衣摆正拂过满地破碎的玉蝶。
春雷在天际隆隆滚过,远处传来风铃与檐马纠缠的叮咚声,像极了柔妃临终前攥在手中的那串银锁链。
蝶儿踮着脚尖扑到竹架前时,石榴红裙摆扫翻了盛黄泥的粗陶碗。
老者慌忙去扶,袖口沾着的朱砂粉簌簌落进雨水里,化作数条蜿蜒的胭脂蛇。
"老丈捏的小人儿能眨眼睛么?"她屈指轻弹竹架上悬挂的琉璃风铃,叮咚声惊醒了蛰伏在记忆里的片段——七岁生辰那日,柔妃也曾抱着她立在这般挂着风铃的泥人摊前,往她掌心塞了个裙裾染着凤仙花汁的陶偶。
老者浑浊的眼珠忽地泛起水光,枯树皮似的脸皱出笑纹:"贵人娘子要捏个比月宫仙子还俊的?"枯枝般的手指己捻起团黄泥,指甲缝里嵌着的靛青染料在雨雾中泛着幽光。
蝶儿瞥见他腰间青铜铃铛刻着的欧阳二字,心尖猛地一颤,那分明与柔妃妆奁暗格里的玉牌纹样如出一辙。
烈焰的玄色云纹靴碾过青石缝里的碎玉,在摊前三步处站定。
侍卫撑开的油纸伞在他肩头投下阴翳,却遮不住他望向蝶儿时眼底流转的鎏金暖色。
蝶儿故意将缠枝莲纹银镯褪到腕间,露出当年钻冷宫狗洞时留下的月牙疤——老者搓泥的手果然顿了顿,混着雨声的江南小调从他漏风的齿间飘出,正是柔妃哄她入睡时常哼的《采菱曲》。
"要这个!"蝶儿突然指向竹架最高处的金童玉女,赤金护甲映着泥娃娃眼下的朱砂痣。
女娃娃石榴裙的褶皱纹路里,隐约可见细如发丝的莲花暗纹,与烈焰襟口银线绣的缠枝莲竟有八分相似。
老者喉间滚出闷笑,指腹抹开黄泥的瞬间,蝶儿嗅到熟悉的伽南香混着雨腥气涌来。
烈焰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未受伤的右臂虚虚环住她腰际,箭袖垂落的玄色绸带拂过她手背,惊起细微战栗。
"这里要添颗痣。"蝶儿攥着老者的木刻刀往女娃娃颈侧戳,刀刃却突然被烈焰染血的指尖捏住。
温热血珠坠在黄泥捏就的金童脸颊,恰似合卺夜洒在喜帕上的守宫砂。
老者布满裂痕的嘴唇翕动两下,竹架上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叮咚声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柔儿"。
蝶儿猛然回头,正撞见烈焰从怀中摸出枚雕着并蒂莲的银稞子。
雨丝在银光里织成细密罗网,将他苍白面容笼得朦胧。
三年前大婚次日,她也是这般隔着喜帕的流苏,望见他用染血的指尖往合欢枕下塞银稞子——说是北疆将士出征前都要给新妇留买花钱。
"老丈的手艺..."烈焰低沉的嗓音突然卡在喉间,蝶儿顺着他视线望去,见老者担架角落蒙着块褪色的鸳鸯锦。
锦缎下隐约露出半截泥塑的裙裾,那孔雀蓝的釉色分明是前朝官窑才有的秘色瓷光。
风卷起锦缎的刹那,她瞥见泥人腰间悬着的青铜铃铛,铃舌竟雕成衔珠凤首——与冷宫梁柱上悬着的那枚一般无二。
春雷碾过朱雀门金脊时,老者己将捏好的泥人捧到蝶儿面前。
女娃娃发间金累丝蝴蝶须子上沾着细碎玉屑,男娃娃玄色衣襟渗着朱砂染就的"血迹"。
蝶儿伸手去接的瞬间,竹架突然被狂风吹得倾斜,数十个泥塑美人如折翼鹤群纷纷坠落。
老者慌忙去扶,褪色锦缎彻底滑落,露出担架底层那尊眉眼含愁的持箫女子——月白衣裙上盛开着用柔妃独门绣法勾勒的夜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