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香炉逸出的青烟在龙纹藻井下袅绕,王后指尖抚过臂间蹙金翟纹霞帔,赤色锦缎映得她眉心血玉坠子灼灼生辉。
十二对缠枝牡丹宫灯忽明忽暗,将屏风上绣着的九尾玄凤映得如同活物般在绢帛上游走。
"启禀大汗,烈焰王爷携王妃到——"
通传声穿透雨幕的刹那,朱漆殿门轰然洞开。
挟着夜雨湿气的风卷起满地石榴红绡纱,烈焰玄色蟒袍下摆尚在滴水,怀中却严严实实裹着件雪貂斗篷。
当他跨过金丝楠木门槛时,斗篷缝隙间露出半截裂开的石榴裙裾,绯色轻纱下若隐若现的玉足惊得礼官手中笏板砰然坠地。
"胡闹!"大王子捏碎掌中犀角杯,琥珀色酒液顺着指缝渗进青砖缝隙,"汉家公主当裹足不出,岂能..."
"王兄莫不是妒火中烧?"二王子斜倚鎏金凭几轻笑,指尖着腰间镶满绿松石的弯刀,"听闻王妃亲手所绣的并蒂莲香囊,连父汗都赞不绝口呢。"
龙纹地砖上的水痕蜿蜒至御阶前,契丹王捻着银白长须的手骤然顿住。
他分明看见幼子向来冷硬的眉眼此刻浸着化不开的春水,而那蜷在玄色衣襟里的姑娘虽以薄纱遮面,露出的疤痕却比三日前初见时淡了许多——像极了二十年前在雁门关外见到的,那个用朱砂在断弦琵琶上画梅花的汉女。
王后丹蔻划过琉璃盏边缘,盏中猩红荔枝膏泛起细微波纹。
她的目光掠过蝶儿裙摆沾染的翡翠碎屑,那是方才烈焰佩剑上断裂的螭纹玉珏。
当小王妃被轻轻放落在波斯绒毯上时,王后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沉水香——与柔妃临终前攥着的百子帐如出一辙的味道。
"好孩子,到哀家跟前来。"王后抬手卸下赤金点翠凤钗,钗尾珍珠流苏扫过龙案上那方端砚。
砚中残墨无风自动,竟在宣纸上洇出半幅残缺的凤凰尾羽,"让本宫瞧瞧这石榴裙...哎呀!"她突然掩唇惊呼,鎏金护甲勾起蝶儿腰间半块羊脂玉佩,"这并蒂莲纹样,倒是与陛下珍藏的柔妃遗物..."
契丹王掌中银刀忽地割裂炙肉,油星溅上案头那叠《贞观政要》。
他望着玉佩在宫灯下流转的柔光,恍惚又看见欧阳山庄满池红莲在暴雨中摇曳的模样。
当年温柔就是攥着这半块玉佩沉入莲池,而此刻它竟系在这个与柔妃毫无血缘的小公主腰间。
"禀大汗,夜宴己备妥。"司礼监掌印躬身时,腰间玉坠与青铜更漏相撞,发出近似暗室金铃的脆响。
蝶儿倏然抬头,她分明看见王后云鬓间新换的累丝金凤正对着屏风后的玄铁烛台,而那烛台雕纹竟与柔妃宫中密匣底部的图腾分毫不差。
百盏龟兹进贡的琉璃灯骤然点亮,映得王后红衣上的金线孔雀翎如同要破衣而出。
当十二名赤足舞姬捧着火焰纹银壶鱼贯而入时,蝶儿腕间翡翠镯突然沁出凉意——她看见每个银壶壶嘴都雕着只振翅欲飞的金雀,而那雀鸟的眼睛正是欧阳家祖传红宝石所嵌。
"王妃似乎对西域贡品颇有兴致?"大王子突然举着鎏金酒樽逼近,浓重马奶酒气混着他袖口沾染的曼陀罗香扑面而来。
蝶儿后退半步,绣鞋却踩到地砖缝隙间半干的朱砂——正是晨间在御花园见到的那种用来绘制祈福图腾的辰砂。
烈焰的玄铁扳指突然扣住大王子手腕,酒樽坠地时迸溅的琼浆在波斯地毯上洇出凤凰展翅的轮廓。
契丹王的笑声恰在此时震落梁间积灰,老迈却浑厚的声浪惊起殿外梧桐树上栖着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渐起的更漏,将某种蛰伏在鎏金香炉下的暗涌悄然唤醒。
契丹王的笑声惊得蝶儿浑身一颤,玉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被烈焰抱着立于朝堂中央,石榴裙下赤足踩着冰凉的金砖,十二旒冠冕后的帝王目光如炬火般灼人。
慌忙挣脱时雪貂斗篷滑落肩头,露出脖颈处尚未消退的红痕,在满殿烛火下犹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臣妾失仪!"蝶儿扑跪在波斯绒毯上,额头几乎触到契丹王玄色龙纹靴尖。
翡翠耳坠随着颤抖的身躯叮咚作响,恰似檐下被夜雨击打的金铃。
她盯着地砖缝隙里凝结的朱砂,忽而想起晨起时翡翠说过的话——契丹人最重女子足履,未裹足的汉女要跪着给王公奉酒。
烈焰的玄铁扳指擦过她发间金步摇,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缕散开的青丝。
他单膝点地的姿势将蟒袍下摆浸在酒渍里,目光仍锁在蝶儿微颤的肩头:"儿臣请安来迟。"镶玉蹀躞带上的螭纹铜扣撞在青砖上,清脆声响惊得屏风后的玄铁烛台微微晃动。
王后赤金护甲轻叩龙案,案头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缕缕青烟。
她望着蝶儿裙摆处若隐若现的莲花暗纹,忽然记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柔妃跪在凤仪殿前求赐堕胎药时,素白襦裙上也绣着这般并蒂莲。
只是眼前这朵莲,被朱砂染得似泣血般殷红。
"草原儿女何拘虚礼。"契丹王银刀割下块炙羊肉,油星溅在蝶儿散落的乌发间,"倒是王妃这双天足..."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引得群臣屏息,却见老汗王突然将银刀掷向大王子,"比某些裹着马革的软脚强上百倍!"
满殿哄笑声中,蝶儿惊觉掌心被人塞进块温热的物件。
低头瞥见是半块雕着凤凰的羊脂玉佩,与腰间并蒂莲玉佩的裂痕严丝合缝。
她猛然抬头,正撞进王后含着水光的眼眸——那妇人云鬓间的累丝金凤微微颤动,凤尾指向屏风后某处幽暗。
烈焰突然起身挡住众人视线,玄色蟒袍广袖如夜幕垂落。
他指尖拂过蝶儿腕间翡翠镯,借着搀扶动作在她掌心快速画了个"卍"字符:"王妃的绣鞋被雨水浸湿,儿臣己命人取来新制的..."
"取什么取!"契丹王拍案震得青铜酒爵倾倒,浑浊的酒液在龙纹地砖上蜿蜒成河,"传旨,今夜设全驼宴!
把柔妃生前酿的九酝春搬来!"他银白长须随着大笑颤动,眼角皱纹里却藏着化不开的阴翳。
十二名赤足舞姬捧着火焰纹银壶鱼贯而入,壶嘴金雀的红宝石眼睛在烛火下流转妖异光芒。
蝶儿跪坐在王后身侧的金丝蒲团上,嗅到老妇人袖中飘出的沉水香竟与柔妃临终前握着的香囊如出一辙。
她指尖无意识着合二为一的玉佩,忽然发现凤凰羽翼处刻着蝇头小楷——正是欧阳世家藏书楼独有的飞白体。
"好孩子,这荔枝膏要配着冰裂纹盏吃才爽口。"王后鎏金护甲轻点琉璃盏,盏中猩红膏体映出她鬓角新添的白发。
当蝶儿捧盏时,老妇人忽然压低声音:"柔妃当年也爱用朱砂画并蒂莲,可惜总画不好花蕊..."
殿外骤起的胡笳声淹没了后半句话。
烈焰握着金杯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看见大王子正将镶绿松石的匕首插进烤全驼,刀刃有意无意指向蝶儿的方向。
二王子突然举着鎏金酒樽摇摇晃晃起身,腰间弯刀撞翻了司礼监掌印手中的青铜更漏。
"臣弟敬王嫂!"二王子醉眼迷离地凑近,袖口曼陀罗香混着马奶酒气扑面而来。
蝶儿腕间翡翠镯突然沁出寒意,她看见银壶金雀的眼睛随着更漏翻转变成幽绿色——就像那夜在柔妃宫中见到的,从密匣里爬出来的碧眼蛊虫。
烈焰的玄铁扳指扣住二王子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腕骨:"王兄醉了。"他笑意不达眼底,另一只手却将蝶儿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让契丹王手中银刀突然割断炙肉,油星在《贞观政要》封皮上烫出个莲花状的焦痕。
王后突然击掌三声,十二对缠枝牡丹宫灯应声而灭。
当龟兹琉璃灯重新亮起时,蝶儿发现案头宣纸上的残墨凤凰竟己补全尾羽——正是用她发间滴落的朱砂点染而成。
老妇人赤金护甲划过凤凰眼睛,那里不知何时嵌上了她从鬓角取下的血玉坠子。
"此宴当有百戏助兴。"契丹王浑厚嗓音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把南唐进贡的焰火抬上来!"他银白长须在夜风里飘动,望着蝶儿的眼神却像透过她在凝视某个消逝多年的倩影。
当第一朵金菊焰火在殿外炸开时,蝶儿借着火光瞥见大王子对烈焰比了个奇怪的手势——三指蜷曲,拇指与小指相扣,正是柔妃密信里提过的"金蝉脱壳"暗号。
二王子突然将酒樽掷向夜空,琥珀色琼浆在焰火映照下化作漫天金雨,恰好掩去他袖中飞出的银针没入烈焰蟒袍下摆的瞬间。
烈焰恍若未觉地举起夜光杯,玄色广袖滑落时露出腕间渗血的纱布——那伤口形状,竟与蝶儿今晨在御花园碎石路上瞥见的带血马蹄印分毫不差。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时,琉璃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九尾玄凤上,恍惚间凤尾化作利刃,首指王后云鬓间颤动的累丝金凤。
焰火余烬飘落在鎏金香炉中时,大王子突然举起镶满宝石的弯刀割下块驼峰肉。
当他转身递给二王子时,刀柄处镶嵌的绿松石在蝶儿眼前划过诡异弧光——那分明是柔妃宫中密道图腾的变体。
二王子醉醺醺接过银盘,食指在油脂上画出半个莲花纹,抬眸时与烈焰视线相撞的刹那,唇角勾起转瞬即逝的笑意。
契丹王醉倒在龙纹御座上,银白长须垂落在王后蹙金翟纹霞帔间。
老妇人指尖抚过合二为一的凤凰玉佩,望着殿外被焰火染红的雨幕,突然哼起段江南小调——正是温柔当年沉入欧阳山庄莲池时,断弦琵琶上流淌的最后一支曲。
焰火余烬在琉璃盏中明明灭灭,大王子突然举起鎏金酒樽朝烈焰晃了晃,镶绿松石的弯刀在烛火下折射出狡黠的光。
二王子会意地以指尖蘸取驼峰油脂,在银盘边缘画出半只振翅鹰隼——正是幼时三兄弟在猎场约定的暗号。
烈焰垂眸轻笑,玄铁扳指叩响夜光杯,清脆声响惊得梁间栖着的夜枭扑棱棱掠过九重帷帐。
"王妃可识得这雪莲酥?"王后鎏金护甲轻点青玉碟,蝶儿这才惊觉案几上竟摆着长安东市常见的梅花状点心。
老妇人鬓间累丝金凤随着倾身动作微微颤动,凤尾垂下的珍珠流苏扫过蝶儿手背,冰凉触感激得她腕间翡翠镯又沁出寒意。
蝶儿盯着点心边缘熟悉的锯齿纹路,恍惚看见母妃临终前攥着的半块茯苓糕。
那时柔妃宫中的石榴窗纱也是这样被夜雨打湿,混着血腥气的沉水香萦绕在绣着并蒂莲的百子帐间。
她无意识抚上面颊淡疤,突然嗅到王后袖中飘出的药香——与记忆里母妃每日敷脸的雪肌膏味道惊人相似。
"好孩子,这冰裂纹盏要这般捧。"王后突然握住她颤抖的指尖,赤金护甲划过盏底某处凸起。
蝶儿触电般缩手,琉璃盏应声碎裂的刹那,半块嵌着红宝石的金雀眼竟从冰裂纹中滚落,正巧卡进波斯地毯的凤凰尾羽纹样里。
契丹王醉醺醺的笑声震得案头烛火摇曳:"王妃莫怕!
当年柔妃摔碎的和田玉镯,可比这..."话音未落,王后突然咳嗽着打翻猩红荔枝膏,粘稠液体在龙纹地砖上蜿蜒成诡异图腾。
二王子眼疾手快地将银刀插入图腾中央,刀柄绿松石映着残存的焰火,在地面投下近似莲花的暗影。
烈焰的玄色蟒袍广袖突然拂过蝶儿膝头,带着松烟墨的气息。
他借着拾取碎片的动作,将某物飞快塞入她石榴裙暗袋。
蝶儿指尖触到熟悉的竹篾质感——正是晨间在御花园遇到的老宫人塞给她的面人,那描着金粉的并蒂莲纹样此刻正透过薄纱袋若隐若现。
"臣妾失仪。"蝶儿伏跪时,发间金步摇勾住王后蹙金翟纹霞帔的流苏。
裂帛声惊得司礼监掌印手中更漏再次倾覆,青铜与青砖相撞的脆响中,她听见老妇人用气音轻叹:"欧阳家的女儿,果然都爱摔东西。"
契丹王突然拍案高歌,银白长须沾着酒液贴在《贞观政要》封皮上。
十二名赤足舞姬捧着火焰纹银壶旋身而入,壶嘴金雀的红宝石眼睛随着旋转幻化成血色流光。
大王子醉眼迷离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旧疤——那疤痕形状,竟与蝶儿今晨在御马监见到的烙铁图腾一模一样。
"王妃可知这银壶妙处?"二王子突然凑近,镶玛瑙的酒樽边缘还沾着曼陀罗花粉。
他指尖轻叩壶身,金雀眼中突然射出细如牛毛的银针,将案头烛火钉成孔雀开屏状的光晕。
烈焰的玄铁扳指在此时撞上酒樽,飞溅的酒液恰巧浇熄即将触及蝶儿眉心的银针。
王后赤金护甲猛地攥紧凤凰玉佩,指节泛白地按在龙案某处凸起。
整座屏风后的玄铁烛台突然转动,九尾玄凤的眼珠射出幽蓝火焰,将大王子袖中暗藏的牛皮密信烧成灰烬。
契丹王浑厚的鼾声恰在此时响起,老汗王枕着的《贞观政要》被涎水浸透,封皮莲花焦痕竟在中舒展成并蒂莲模样。
"夜露重了。"王后抬手示意宫人添灯,云鬓间累丝金凤随着动作偏向西北方位。
蝶儿顺着凤尾望去,看见玄铁烛台投射在蟠龙柱上的影子,正巧与面人手中的金莲杖重合。
她突然想起老宫人塞给她面人时的低语——"凤凰鸣矣,于彼朝阳"。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龟兹琉璃窗时,蝶儿腕间翡翠镯突然滚烫。
她看见王后染着丹蔻的指尖正悬在自己暗袋上方,老妇人袖口沉水香混着雪肌膏的气息,与记忆里母妃临终前的气息完美重叠。
殿外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轻轻覆在面人并蒂莲的金粉纹样上,像极了柔妃密匣中那方浸血帕子的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