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墨浸透窗纱时,蝶儿蜷缩在青玉案前。
鎏金匣边缘的松烟墨渍洇湿了她的袖口,小马银鬃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正温柔舔舐她腕间敕令符纸的裂口。
二十里外冰湖的裂帛声犹在耳畔震颤,震得她喉咙里压着的那声呜咽终于破出唇齿。
"阿娘......"羊皮信笺上的金丝草浆封缄被泪珠泡软,蝶儿将脸埋进小马温热的颈窝。
檀香混着冰雪腥气从破碎的漆盒里漫上来,恍惚竟似襁褓里嗅过的乳香。
银鬃小马忽然屈膝跪坐,用额间月牙纹轻蹭她脸上那道疤,荧蓝血珠在雪白皮毛上晕开的涟漪里,倒映着柔妃画像眼尾凝结的琥珀泪。
烈焰握着半本《欧阳氏风物志》的手蓦地收紧。
纸页间的倒刺扎进掌心,十五年前风雪夜里的血腥味突然在舌尖漫开。
那时他蜷缩在欧阳山庄坍塌的梁柱下,断裂的肋骨刺破肺叶,温热的血顺着青砖缝流成冰溪。
救他的女子戴着银丝面纱,腕间敕令符纸的裂口正溢出荧蓝的光。
"当年救我之人,腕间也缠着这样的敕令符。"他蘸取画像上坠落的琥珀泪,轻轻点在蝶儿眼尾,"她抱着我穿过燃烧的红松林时,发梢沾着的松烟墨香,与你此刻袖口的气味别无二致。"
小马忽然引颈长嘶,额间月牙纹与残缺凤印重合的刹那,鎏金匣中飘出几缕银丝。
蝶儿怔怔望着缠绕在指尖的发丝,那分明是母亲临终前剪下的胎发,此刻却与烈焰衣襟里漏出的银线纠缠成并蒂莲纹。
窗纸上鎏金匣的投影突然扭曲,二十里外的红松木车辙声碾碎了冰棱,也碾碎了她喉间未成声的呼唤。
烈焰的指尖抚过书页夹层里干枯的桃花,那年他被塞进马车时,救命恩人鬓边就簪着这样的残花。
如今看着蝶儿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珠,恍觉岁月在琥珀泪滴里打了个转——当年染血的面纱后,或许也藏着这样一道月牙状的旧疤。
"明日上山寨,我扮作你的马夫可好?"他故意用书脊轻敲小马额间凤印,惹得小家伙不满地喷出荧蓝雾气。
蝶儿破涕为笑的瞬间,檐下冰棱突然齐齐断裂,那些坠落的冰晶在雪地上拼出半阙《凤求凰》的残谱,正是柔妃生前最爱的曲调。
更漏声催到三更时,小马忽然焦躁地刨动银蹄。
蝶儿倚着暖阁的鲛绡帐,看烈焰用银剪挑亮灯花。
跃动的火苗将他的侧影投在《欧阳氏风物志》泛黄的纸页上,与龙公子青年时的画像重叠成双。
她无意识着嫁衣上绣残的并蒂莲,指尖忽然被金线刺破——那日大婚夜本该由母亲亲手补完的针脚,终究永远缺了半片莲瓣。
窗外北风卷起柔妃画像的残角,琥珀泪滴终于不堪重负地坠落在嫁衣前襟。
蝶儿慌忙去接,却见泪珠里凝着个小小的人影,正对着鎏金镜梳弄嫁娘头。
二十里外冰湖又传来裂冰声,这次竟像极了她那夜独自掀开喜帕时,凤冠珠串砸在青砖地上的清响。
冰裂纹瓷瓶里的红梅突然簌簌落了几瓣,蝶儿指尖的殷红血珠恰好坠在嫁衣缺失的莲瓣上。
鲛绡帐外铜雀衔着的鎏金香球微微倾斜,漏出的安息香混着血腥气,竟与记忆里喜烛燃烧的气味重叠。
她望着自己映在菱花镜中的侧影,金累丝凤冠压着的新娘髻早己散作鸦青瀑——那夜本该由母亲亲手梳弄的及腰长发,如今被北风吹得缠住了烈焰腰间的螭纹玉佩。
"当时嬷嬷们都说要绞了这缕碎发。"蝶儿突然伸手勾住纠缠在玉佩上的青丝,冰凉的指尖擦过烈焰的手背,"偏你拦着说,这是柔娘娘在天之灵绾的红绳。"话尾的哽咽被刻意咬碎在齿间,却叫案头将熄的烛火跟着颤了颤。
嫁衣上晕开的血渍正巧漫过金线勾勒的并蒂莲梗,倒像是从莲心渗出的朱砂泪。
烈焰握着银剪的手腕蓦地凝住,烛芯爆开的灯花溅在他玄色衣襟,烫出个米粒大小的洞。
他忽然俯身去拾滚落的鎏金香球,带着薄茧的指节却故意蹭过蝶儿腰间束着的五彩缨络。
那些玛瑙珠子被暖阁地龙烘得温烫,贴着她突然紧绷的腰线轻轻摇晃,在青砖地上投出细碎的虹影。
"昨日嬷嬷找出来的妆奁匣子,怎的今晨才送到西厢?"蝶儿突然偏头躲开他拂过耳坠的呼吸,染着丹蔻的指甲抠弄起漆盒边沿的螺钿花纹。
褪色的螺片在她指下发出细微的剥裂声,倒像是那年除夕在柔妃宫里剥松子的脆响。
窗缝漏进的北风卷起案头几页《凤求凰》残谱,泛黄的宣纸掠过烈焰骤然发红的耳尖。
门外恰时传来青瓷盏托轻碰门槛的声响,福嬷嬷捧着缠枝莲纹的攒盒进来,银丝护甲勾住了门帘的流苏穗子。"我的小祖宗,这螺钿漆盒可是柔娘娘的陪嫁。"她颤巍巍地按住蝶儿乱动的手指,发间戴着的点翠蝙蝠簪扫过少女泛红的眼尾,"老奴昨儿半夜就翻出妆奁,偏珍珠这丫头非说要等雪停了..."
"嬷嬷又冤枉人!"捧着鎏金手炉进来的珍珠跺了跺脚,杏黄裙裾扫落窗边挂着的冰棱,"分明是您说要等翡翠找出配套的珐琅妆镜。"她呵着白气将手炉塞进蝶儿怀里,玛瑙璎珞撞在鎏金匣上,震得里头的银丝胎发又飘出几缕。
暖阁外忽然传来翡翠指挥小丫头们扫雪的声音,竹帚刮过青石砖的沙沙声里,混着冰糖雪梨羹的清甜香气。
蝶儿望着攒盒里滚动的蜜渍金桔,忽然伸手拈起颗裹着糖霜的果子。
琉璃盏中晃动的烛泪将她的影子投在《欧阳氏风物志》的书页上,正与龙公子画像旁注的小楷重叠。"父亲当年在欧阳山庄..."她含混地呢喃半句,糖霜在舌尖化开的刹那,突然被烈焰用帕子裹住了手指——方才抠弄螺钿的食指己渗出血珠。
烈焰的拇指按在她伤口边缘,借着收帕子的动作将人往怀里带了半寸。
松烟墨香混着雪梨羹的甜腻扑面而来,蝶儿后颈忽然触到他襟口漏出的银丝胎发,凉得她打了个颤。
那些纠缠的银丝在烛光里泛着幽蓝,竟与画像上柔妃发间的点翠步摇如出一辙。
"王爷仔细烫着!"福嬷嬷突然出声,银丝护甲堪堪拦住烈焰快要碰到烛台的广袖。
老嬷嬷布满褐斑的手背青筋凸起,腕间戴着的缠金丝玉镯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裂响。
蝶儿看见碎玉镯里飘出的几缕银丝,竟与自己妆奁里的胎发缠绕成结,在暖阁地面投出凤凰展翅的残影。
珍珠忙扶住踉跄的福嬷嬷,翡翠适时端着掐丝珐琅茶盘进来。
蝶儿望着茶汤里沉浮的桂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嬷嬷这玉镯还是我及笄那年赏的,明日让内务府..."话未说完就被烈焰喂到唇边的雪梨堵住,温热的糖水顺着她唇角滑落,被他用《欧阳氏风物志》的书页接住。
纸页间夹着的干桃花突然簌簌而落,十五年前染血的残瓣正巧盖住茶汤里桂花的倒影。
蝶儿望着琉璃盏中晃动的烛光,恍惚看见母亲梳着堕马髻的侧影。
她无意识地嫁衣上残缺的莲瓣,指尖金线勾起的倒刺忽然被烈焰咬住——温热的唇舌裹着血腥气,惊得她碰翻了案头的松烟墨。
更漏声遥遥传来时,窗纸上己凝满霜花。
蝶儿望着铜镜中自己散开的衣带,突然按住烈焰正在整理缨络的手。
那些玛瑙珠子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墨玉扳指,在鲛绡帐上投出蛛网般的碎影。
檐角铁马被北风吹得叮当乱响,二十里外的红松林涛声混着冰裂声,竟像极了她紊乱的心跳。
"明日..."蝶儿刚开口就被突然爆开的烛花惊得噤声,烈焰的影子在《欧阳氏风物志》的书页上剧烈摇晃。
他腕间缠绕的银丝胎发不知何时勾住了她的金镯,在青砖地上拉出细长的光痕。
暖阁外传来珍珠呵欠连天的脚步声,蝶儿慌忙去解纠缠的发丝,却被烈焰攥住手腕按在心口。
菱花镜中映出两人重叠的衣袂,嫁衣上残缺的并蒂莲正巧覆住他襟前绣着的螭纹。
冰裂纹瓷瓶里最后一瓣红梅悄然坠落,盖住了书页间那句"欧阳氏女善驭荧惑"的朱砂批注。
蝶儿望着镜中烈焰骤然暗沉的眼眸,喉间未出口的话突然被窗外骤起的鸦啼惊散,那些拍打着翅膀的黑影掠过屋檐时,将悬在梁下的鎏金香球撞得疯狂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