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开始微虐……)
寿辰的热闹余韵,仿佛还在檐角悬挂的红绸上悠悠飘荡。昨日,孙婆婆八十六岁寿辰办得很是热闹,她笑得也很是开怀,甚至还小酌了几杯,忍不住扯着李莲花絮絮叨叨了好久,也骂了好久。
第二日,晨光熹微。孙婆婆打开了丝窗缝,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空气灌入屋内。
晨光从窗户缝隙里悄悄探入,在她枯瘦的手背上投下一道极淡的光痕,她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黄杨木圈椅里,望着光线中浮动的微尘,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好久。
“来了。”门“吱呀”一声开了,白发少年探出脑袋,同她第一次见他时候一般模样,也是,岁月不会在器灵身上留下痕迹的,孙怡秀温柔地笑了。
“过来,让你这时候过来,不是要训你。”孙婆婆早起的声音略带沙哑,她慢吞吞喝了口热茶。
“孙婆婆。”少年这才挪到她身侧,有些疑惑地歪歪脑袋,看着老人。
孙婆婆转过头,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像两把裹在棉絮里的旧刀,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刮过少年那张过分干净的脸庞,那双过分干净的眼。
屋内的寂静被拉得很长,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显得格外清脆。
她悠悠叹了口气,终于打破沉默,每个字都吐得极慢,“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以前不懂事,自己乱糟蹋狠了。就算你们轮番帮我用扬州慢调理,我到底也该活不到这个岁数的。”
“我有感觉过……半梦半醒间,这把老骨头,突然像是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很。可这‘舒服’,太蹊跷了。自从樵渔那孩子……”她顿了顿,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过,依旧带着深埋的钝痛,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走了之后,我这身子骨,其实就该一天天往下坡路走,该疼的地方疼,该僵的地方僵。就算这些年心境平顺,前几年那次着凉后,虽说熬过来了,但我自己也注意给自己摸过脉的,特别古怪的就是这几年,倒像棵老树,皮是枯了,里面的芯子,似被什么东西吊着,硬撑着没烂透。”
她的目光重新锁定少年澄澈的眼,轻轻问道:“少师,是你吧?”
少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了孙婆婆的审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是一种类似孩童做了错事被发现后的沉默。
“傻孩子。”孙怡秀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的了然,“这么做,会伤到自己吗?对你,有没有影响?”
“不会。”少年抬头,眼神专注而执拗,“你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就是可以好好活好久的。我没有强续你的寿元。每个人,都像一盏灯,但人可能因为意外、经历的磋磨,寿元未燃尽,便骤然熄灭。”
“我…我只是帮你守着灯……扬州慢会维持你的生机,我只是…帮你维系住那流逝的时间。而且即便寿元枯竭,你只是人类,所需力量也不多,我也可以……”
“不用。”孙婆婆打断了他的话,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语气坚定,“傻孩子,不用了。婆婆我这把年纪,该见的见了,该痛的痛了,该放的……也都放下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于天地而言,不过是一粒沙尘起落罢了。”
少年皱着眉,声音带上了细微的困惑,却仍固执道:“可我不想……你走。”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表达那源自器物本能的懵懂与依恋,“我……要你们在…在李莲花身边,我要你们都在。我可以的。”
“不想婆婆走?”孙婆婆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缓缓道,“你呀,心是好的,可这世上的道理,不是这么论的。”
她微微倾身向前,目光如穿透迷雾的古灯,“你看看婆婆,八十六了。再活下去,只是筋骨朽坏,目昏耳聩。这般‘活着’,于己,是拖累;于人,是负累。强留着一具枯槁皮囊,逆着生死的铁律,这不是福气,是刑罚啊,孩子。”
“那我帮你修复筋骨……”少年眼睛亮亮的,好似发现自己考虑遗漏的“失误”,“这样就不是……”
这样,就不是刑罚了!
“是刑罚。”孙婆婆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重量,“对你,是刑罚。你维系我这一丝残喘,耗费的是你自己的力量吧?力量,就不是无穷无尽的。婆婆这把老骨头,不值得你如此耗费心血。对西顾门,更是隐患!”
她的语气陡然转沉,目光变得异常锐利,扫过少年经历岁月仍懵懂、不谙世事的眼,这孩子还不懂世间的人心,“你可知,这世人对‘长生’二字,有多痴狂?那些贪婪的眼珠子,若是窥破你竟有这等逆天改命、延续人寿的神异,你猜,他们会如何?”
绝音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单纯的世界里,只有要与不要,想与不想。
“人终会老会死,你留我,之后还想要留住谁,留住西顾门所有的人吗?”孙婆婆声音冷冽,“那外人如何看西顾门?”
“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前仆后继地扑过来!”孙婆婆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窥伺你,盘算你,来找到你,榨的每一分力量,只为满足他们那填不满的欲壑!届时,西顾门必将成为众矢之的,陷入万劫不复的血海!”
孙婆婆咬着牙,她得彻底把这孩子吓着,得把他拗过来,她狠心道:“你待在李莲花身边,本就如怀璧之玉,再显露这等逆天之力……孩子,你是想害死他吗?!就算他再强,想护着这般存在的西顾门,也是得耗死的!”
“害……死李莲花?”少年眼中浮现出真实的惊惶,他下意识地摇头,“不会!”
“人心之恶,远超你所能想。”孙婆婆看着他眼中那丝慌乱,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笃定,“婆婆年轻时也如你这般,只凭一腔意气,仗剑江湖,以为快意恩仇便是天地至理。有些教训,是用血泪刻在骨头上的。”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沉淀着穿透岁月的澄澈安宁。
“少师啊,”她轻轻唤他,微微笑了,“这天地万物,自有其生灭流转的规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花开花落,人死灯灭。强求不得,亦强留不得。婆婆这一生,肆意过,轻狂过,痛失过,也……算是安稳地老去了。当年等到你们来,等到李相夷回来了,重振西顾门。我替他守了这些年门户,看着他根基渐稳……够了,也值了。”
孙婆婆扶着圈椅的扶手,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她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瘦小蹒跚,却自有一股历经劫波而不倒的韧劲。她一步一步,走到那扇支摘窗前,手指搭上冰凉的窗棂,微微用力。
“吱呀——”
木窗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霎时间,温暖的、带着鲜活气息的晨光如潮水般涌入屋内,温柔地笼罩了孙婆婆全身。
温暖的光线也落在了绝音身上,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他怔愣地看着逆光而立的老人,“我还是不懂……”
“你看这光,”孙怡秀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温润平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稳的释然,“该来的时候,它自然就来了。该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婆婆想顺其自然地……离开你们。”
她微微侧过脸,扫过屋内的一切,目光最后落在少年的身上,有着一种近乎于道的平静嘱托:
“莫要再为我耗神了。好好守着他,这世间的路,让他自己稳稳地走下去……便好。”孙婆婆笑了,轻轻道,“少师,不要怕…你不要怕,知道吗?”
少年向前挪了一步,他微微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是在怕吗?
孙婆婆的话,他听懂了每一个字,却又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生死”与“人心”的迷雾。他好像能感知到一把如同暖流包裹着冰冷的锋刃,切割开了他与孙婆婆之间的距离。明明好像伸伸手就能拉住的,却仿佛裂如天堑。
他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很细微,甚至微不可察,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理解人世的力气。
绝音慌乱转身,他以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迅捷如电地飞跃过院墙。甚至没有询问系统团子,李莲花现在在哪,只慌忙地朝着他和李莲花所居的院落方向跑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着急地踩碎了一片瓦片,就只想往前跑。
孙婆婆看着少年着急远去的背影,脸上浮现一丝无奈又慈爱的笑意,对着空寂的庭院轻声道:“把小孩吓到了……你不去哄哄啊?”
话音未落,侧屋那扇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李莲花缓步走了出来,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道:“之前,他第一次意识到狐狸精变老了的时候…我就该察觉的……”
“那孩子…怎么办呀……”孙婆婆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李莲花与当年没什么变化的脸,又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你能陪他,他能陪你……”
李莲花没有说话,他微微眯眼,看着院中落叶,秋日渐浓的秋意浸透院中的每一处。
这些年,随着境界的精进,他体内浑厚的内力流转不息,自发地抵御着外界的影响,其实也让他对夏暑秋凉,季节流转的细微体察变得有些迟钝。这种“超然”带来的并非全然的喜悦,反而生出一丝新的迷惑——可能勘破了这层迷惑,便是通向武道更高境界的门扉。
他收回目光,转向孙婆婆,叹了口气,“孙婆婆,您不希望少师插手,也不希望我用扬州慢帮您调理了。是…真的决定了?”
孙婆婆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让我顺其自然吧,”她的声音平和而坚定,“我让你过来,是说给少师听,也是…说给你听的……”
孙婆婆顿了顿,温和地注视着眼前之人。他的眼神依旧如同往昔,她看他一步步往前,看他凭着实力,如他承诺的,践行着他的道。
“你吖,”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抚慰与了然,“也不要怕,知道吗?”
这是她对他的开解,也是对李莲花未来漫长道路的祝福与嘱托……
不要怕,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