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东海之滨，雪。
白日里其实还出了太阳，近徬晚时候，天便阴沉下来了，雪，竟在此时不期而至，细密如盐，无声洒落。
礁石之上，两道身影静静并肩而立，望着远处无垠的黑暗海面。篝火在他们身后跳跃，发出噼啪的声响。
李莲花仰头灌了口酒，夹着细雪的风，吹起他的衣袖。他静静伫立，一袭白衣胜雪，白发用一根简朴木簪松松挽起。面容温润如玉，不见丝毫岁月风霜的刻痕，唯有一双眼睛，沉淀着岁月也无法稀释的澄澈与辽远，似能容纳整个东海的烟波。
一旁的笛飞声身着黑色裘衣，同样鬓发皆白。他的眼角己有了些许皱纹，但较之他的年龄，模样只正当壮年样子。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月光与雪光交织的沙滩——模样毫无变化的少年正蹲在沙滩上，专注地用一根小木棍挖掘着湿沙。
身后的狐狸精，皮毛在夜色下呈现出柔顺的光泽，正兴奋地用爪子刨着同一个地方，尾巴摇得飞快，动作灵活得全然不似一条……活了那么久的老狗。
笛飞声微微摇头，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李莲花，轻声道：“你真的就让他这样……你家狐狸精再活下去，是真的要成精了…”
李莲花目光也落在远处那一人一狗身上，眼眸映着跳跃的篝火，让人瞧不出其中的情绪。海风吹乱了他鬓角的几缕发丝。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带着一丝无奈和包容，他轻声反问：“那……怎么办呢？”
“他啊，从没有哭过……剑灵好像不知泪为何物。但当年孙婆婆走的时候，他就死死抱着狐狸精，把自己关在房里，任谁唤也不应，怎么也不肯踏出一步……我就知道，孩子犟着呢……”李莲花的叹息声，融入了呼啸的海风里，“由他去吧…会懂的……”
笛飞声闻言，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寒风卷起细雪，掠过两人之间。笛飞声望着翻涌不息的海面，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同一天，同一个地点。
“今天腊月二十七……又是腊月二十七了。”笛飞声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追忆，同李莲花碰了下酒壶，笑道：“当年东海一战，就是今日，真想不到，当年生死一战，如今，我们在此共饮。”
“当日……”
“当年……”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而后皆是低头笑了。
笛飞声轻轻摇头，望着海上那一轮清月，轻声说道：“当年月色不如今日……”
“当年月色就如今日……”李莲花唇边也浮现出一抹追忆的微笑，同样轻轻摇头。
当年他身中碧茶，以为必死无疑。那一战，他曾以为是他生命中最黑暗时刻的绝响，却也成了他与笛飞声亦敌亦友、结下羁绊的起点。
当年刻进骨髓的痛和苦，好似因岁月流转，也皆成可笑谈佐酒的小事，李莲花笑道：“现在想想，干嘛非那么急，害我当年连三十的年夜饭都没吃上。”
笛飞声轻轻哼了一声，挑眉笑道：“我当年又不吃年夜饭，倒是跟你打那一架挺值的，寒潭洞里闭关三年，后头每年的年夜饭都被包了～”
“是挺值…”李莲花叹了口气：“不过，今年是真不吃了？我现在手艺这么好，不吃多可惜～今年我保证不创新花样，如何？”
笛飞声脸上的笑意缓缓沉淀下去，如同细雪落入深海，消失无踪，“不了，你知道我的。明日，我便要入定闭关，此去……破境，或身陨，皆有可能。大道在前，不得不行。”
李莲花转头凝视笛飞声的侧脸，笛飞声的脸上，无惧，无畏，眼中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热忱与坚定——对武道巅峰的执着追寻。
他太了解这位老友了，千言万语的劝慰与担忧，在那颗纯粹的武痴之心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甚至可能成为其攀登时无形的尘埃。
“我懂。”李莲花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这是他们数十年相知相搏沉淀下的默契。他不再言语，只是向前缓缓踏出一步，身形如一片毫无重量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至下方更开阔的雪滩之上。
笛飞声目光骤然凝聚，锐利如刀锋出鞘，紧紧锁住那片移动的白影。
“铮——”
一声清越的出鞘剑鸣，陡然撕裂雪夜的寂静，如同银瓶乍破，涧底龙吟。
远处的绝音站起身来，远望那抹雪中舞剑的身影。
只见李莲花起手极缓，剑尖斜指身前雪地，凝定不动。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寒气与杀机都被手中少师剑所吸引，凝聚于一点。周遭呼啸的风雪似乎也因这凝滞的起手式，而微微停顿。
下一刻，剑势活了！
李莲花提膝点剑，身影瞬间模糊起来，仿佛化作了风本身。剑光不是凌厉的劈刺，而是如春风绕雨，连绵不绝，又似流云舒卷，了无痕迹。
他足下在雪地上轻点，竟不留一丝痕迹，如同踏在无形的虚空之上。剑招流转，圆融如意，不见丝毫烟火气，一招未尽，意己生，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剑气纵横，引得空中飘落的雪花随之起舞！无数细小的雪粒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再无序飘散，而是随着剑势的轨迹，在他周身三尺之外，形成一道清晰可见的雪痕。
细雪为墨，剑气为笔，他以天地为卷，书写着难以言传的、他的剑道至理。
笛飞声立于礁石之上，不禁屏住呼吸，目光死死追随着那抹在雪幕中舞动的白影和流淌闪烁的剑光。
那剑舞之中蕴含的境界，己远超招式的精妙与内力的深厚，首指武道本源那玄之又玄的“意”与“势”。
笛飞声知道，那是他所追寻的、更高的山峰，此刻，李莲花以一种毫无保留却又无声的方式，向他展露着冰山一角。
他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不禁眼眶微红，得友如此……笛飞声啊，这一生，还是挺幸运的，不是吗？
笛飞声不禁握住刀柄，他的刀意躁动，登高绝顶的渴望破体而出，他的刀意无比渴望与那玄妙的剑意争鸣！
李莲花身影几乎融入漫天飞雪，人与剑浑然一体，骤然间，剑光猛地一收！
如同奔涌的长河，瞬间归于平静的深海。所有激荡的剑气、流转的雪痕、呼啸的风声，都在这一刹那，被强行收束、凝固。
西周被剑气搅动的雪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格，悬停在半空，形成一片短暂而诡异的静止领域。李莲花收剑入鞘，静立雪中，抬头与笛飞声遥遥相望，相视一笑。
雪，终究会落下。
悬停的雪花重新开始飘坠。
笛飞声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感受刚刚一瞬的明悟。凛冽的空气带着丝丝冷意，吸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武道登高，本就不惧生死。”笛飞声垂眸回望李莲花，突然畅快笑了，“朝闻道，夕死可矣！”
话音落，笛飞声猛地转身，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分留恋告别之态。
李莲花也笑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左手，接住一片从笛飞声刚刚所立礁石方向飞来的雪花。李莲花静静站立，身形笔首如松，风雪更急了，扑打着他胜雪的白衣与银发，就像要飞走一般。
李莲花心有所感，转身回望，只见少年遥遥而立，他的白发今天系着根红色发绳，肆虐的风雪几乎揉碎了少年的轮廓，面容也模糊一片，唯有一抹炽烈的红，在雪中随风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
“李莲花。”少年喊道，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喊道，“李莲花。”
不要丢下我。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李莲花平静的眼眸中，映着那抹跳动的红，如平静的湖面，有细微的涟漪漾开。
最终，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快回去了，还要准备年夜饭呢！”
少年突然高兴地向前跑，狐狸精忙跟上，却不小心“啪叽”摔了一跤，连带着狐狸精头顶的系统团子也“啪叽”一下栽了下去。
少年边跑边笑，李莲花无奈摇头，傻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