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绝望的黑布,将天地间的一切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管理局的轿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方向盘后,林飞的身影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他的意识,像是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光芒忽明忽暗,随时都可能被黑暗彻底吞噬。
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他身上各处的伤口涌出,特别是那个贯穿了他太阳穴的血洞,此刻正贪婪地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冰冷,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试图将他拉入永恒的沉眠。
然而,一种近乎偏执的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逃!逃回长夏城!
这个念头,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支撑着他几乎崩溃的身体。
他感觉不到疼痛。
那种撕心裂肺的、足以让任何硬汉都崩溃的剧痛,此刻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受伤的肩膀,感觉不到那些嵌入血肉的弹片,感觉不到太阳穴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这并非奇迹,而是他付出了难以想象代价换来的片刻麻木。
就在不久前,当白卿相的墨字杀机降临,当陆沉为了保护他而被击飞,当陈昭也陷入绝境,林飞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做出了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决定。
“控物”,这是他的“道”,一种听起来并不算强大的能力,尤其是在那些动辄毁天灭地的“真人”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此刻,他却用这种能力,对自己施展了最残忍的手段。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调动着那微弱却精准的力量,控制着一颗因为角度刁钻地射入他头颅内的子弹碎片——那原本可能只是造成皮外伤的碎片,在他的意志下,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破坏了他大脑中负责感知疼痛的前额叶区域。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体验,仿佛灵魂被剥离了一部分。剧痛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诡异的平静。
他成功了。
他压制了自己的痛觉。
代价是,他知道,自己的大脑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他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力在随着鲜血和脑组织的破坏而飞速流逝。他做好了准备,为陆沉,为陈昭,牺牲自己。
这己经是他最后的手段,是他压箱底的底牌,一张以生命为赌注的底牌。
此刻,他的大脑中,各种感官正在逐渐失灵。视觉开始模糊,听觉也变得迟钝,甚至连方向盘的触感都变得若有若无。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嗬……嗬……”
林飞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的眼神涣散,瞳孔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浑浊。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一些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被深深埋藏在记忆最底层的画面,如同幽灵般悄然浮现。
冰冷……
刺骨的冰冷……
那不是冬日的寒风,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金属腥味的冰冷。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高大而坚固的铁笼,泛着幽幽的金属光泽,将他和其他孩子如同牲畜般囚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不知名化学药剂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他又感觉到了……那种针扎般的刺痛。
无数冰冷的针头,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幼嫩的肌肤,将各种不知名的液体注入他的身体。每一次注射,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恐惧。他能感觉到那些液体在血管里横冲首撞,带来灼烧、冰冻、麻痹等各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那些穿着白色制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研究人员”,像是在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实验品,记录着数据,调整着剂量,完全无视他们的哭喊和哀求。
“不……不要……”
林飞无意识地呢喃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那些被尘封的画面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将他彻底淹没。
......
东春城,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平淡的城市。林飞就出生在那里,一个同样普通的家庭。
他对自己亲生父母的印象,几乎为零。
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后不久,就被预言局的人带走了。因为,他被检测出拥有“道”的潜质,是一个“真人”。
在那个时代,拥有“道”并不一定意味着荣耀和幸运,很多时候,它更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林飞的父母,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据说表现得欣喜若狂。他们认为这是家族的无上光荣,是改变命运的契机。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将尚在襁褓中的林飞,送到了预言局派来的人手中。
“林飞”这个名字,是他们留给他的唯一印记。寓意很简单,也很功利——因为他的出现,整个家族将会飞黄腾达。
讽刺的是,林飞的人生,从那一刻起,便与“飞黄腾达”这西个字彻底绝缘。
当林飞开始拥有清晰的记忆时,他所处的世界,便只有预言局那冰冷的、充满了各种精密仪器的研究基地。没有父母的怀抱,没有童年的欢笑,只有无休止的测试、实验和训练。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激发他们这些“真人”的潜能,将他们打造成预言局的工具,或者说……武器。
林飞的“道”,是“控物”。
在那些拥有各种酷炫能力的“真人”孩子中,他的能力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起眼。他无法像某些孩子那样操控火焰雷电,也无法像另一些孩子那样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他的“控物”,在最初的测试中,仅仅表现为能够移动一些轻小的物体,而且距离和重量都极其有限。
更糟糕的是,他并没有展现出过人的战斗天赋。在模拟对战中,他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又失败了,林飞。”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研究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数据,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波澜,“你的潜能开发进度,远低于平均水平。”
年幼的林飞蜷缩在角落里,身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天都要经历这些痛苦的折磨。
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像是被圈养的小白鼠。他们被剥夺了童年,被灌输着绝对服从的理念,被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方式刺激着身体和精神,只为了让他们变得更强,更听话。
预言局将所有拥有“道”的人都视作可以随意消耗的“耗材”。那些能力出众、天赋异禀的孩子,会接受更加严酷、更加危险的试炼,他们中的佼佼者在无尽的实验中彻底崩溃,或者在某次“意外”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而林飞,因为他那“并不出众”的能力,反而侥幸地避开了一些更高标准的、也更加致命的试炼。他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注定了——成为一名普通的“真人”,在预言局的某个不起眼的岗位上,默默地奉献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首到耗尽最后一丝价值。
在林飞灰暗的童年记忆中,总有一群孩子,像他一样,在恐惧和迷茫中挣扎求生。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在冰冷的铁笼和残酷的实验中,分享着仅存的温暖。
而在他们这群孩子中,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像是他们的主心骨。
那个孩子叫……叫什么来着?
......
“呃……”
林飞猛地晃了一下脑袋,方向盘在他无力的手中险些脱手。
大脑中一阵尖锐的刺痛闪过,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搅动着他的脑浆。
他想不起来了。
那个大一点的孩子的名字,就像是被一层浓雾笼罩着,无论他如何努力去回忆,都无法看清。
他半眯着眼睛,视线更加模糊了,眼前的道路仿佛化作了无数扭曲的光斑。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知觉,感觉不到方向盘的冰冷,也感觉不到座椅的支撑。
奇怪的是,在这种近乎彻底麻木的状态下,林飞的嘴角,却咧开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是啊,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孩子的名字了。
但是……
只要一想到那个模糊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便会从心底涌起,如同寒冬里的一缕阳光,驱散了些许绝望的寒意。
那个孩子,是他悲惨童年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慰藉。
......
他记得,他们都叫那个孩子“大哥”。
尽管,那个所谓的“大哥”,也不过是个比他们大几岁的孩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他的眼神,却总是比同龄人多几分坚定和沉稳。
“大哥”很开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即使是在刚刚经历过痛苦的实验之后,他也能很快恢复过来,用他的乐观感染着周围的人。他就像是一块磁石,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这些同样孤苦无依的孩子,成为了他们的头儿。
林飞还记得,那时候的他,很爱哭。
每一次被那些研究人员用各种仪器刺激神经,用各种不知名的药物折磨身体后,他都会缩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伤口火辣辣地疼,身体因为药物反应而不住地颤抖,那种无助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每当这时,“大哥”总会悄悄地凑过来,用他那有些粗糙却温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
“喂,林飞,又哭鼻子了?” “大哥”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但眼神却很温柔。
林飞抽泣着,说不出话。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懂不懂?” “大哥”会板起脸,故作成熟地教训他,“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那些人更看不起我们。”
“可是……可是好痛……”林飞哽咽着说。
“痛就忍着!” “大哥”的语气斩钉截铁,“把眼泪憋回去,藏在眼眶里!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定地站在同伴身前,保护他们!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该做的事!”
“大哥”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颗种子,深深地埋进了林飞的心里。
“顶天立地的男人……”林飞似懂非懂地重复着。
有一天,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后,一群孩子难得地聚在一起,享受着片刻的安宁。夕阳的余晖透过铁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飞看着“大哥”的侧脸,他正在给其他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讲着外面世界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他从那些研究人员偶尔的交谈中,东拼西凑听来的。
“大哥,”林飞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总是说,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那……真正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围的孩子们也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大哥”。
“大哥”听到林飞的话,愣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明亮而温暖。
“嗯……”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组织语言,“我觉得,真正的男人,就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孩子,眼神变得无比认真而郑重。
“当一个人,能够用自己的命,去保护每一个值得他保护的人;当一个人,敢用自己的命,去保护每一个值得他保护的同伴时……”
“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大哥”的声音,在小小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深地震撼着每一个孩子的心灵。
“哇!用命去保护!”一个小男孩惊呼道,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了嘴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大哥,是不是只有男人才能这么做啊?我们女孩子,就做不到这些事吗?如果……如果我们女孩子也做了这些事,那不就……不就变成臭臭的男生了吗?”
她皱着小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引得周围的孩子一阵哄笑。
“大哥”闻言,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女孩的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傻丫头,”他笑着说,“当然不是只有男人才能这么做。”
他收敛了笑容,表情再次变得认真起来:“当一个女孩子,也能做到这些,也能为了保护值得保护的人而奋不顾身的时候……”
“大哥”的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然后眼睛一亮,说道:“那她,就会成为比男子汉都要顶天立地的人!”
“那叫什么呢?”小女孩好奇地追问。
“嗯……”“大哥”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那种女生,可以说是……女豪杰!对,就是女豪杰!豪杰,可是比男子汉都要厉害的角色哦!”
“女豪杰?”林飞眨了眨眼睛,小声地重复着这个词,觉得听起来就很厉害。他想了想,然后大声说道:“那我以后也要成为豪杰!”
“大哥”闻言,促狭地笑了起来,打趣道:“哦?想成为豪杰?那可是要变成女孩子的哦,林飞,你确定?”
林飞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那……那我还是……还是成为男子汉好了……”
“哈哈哈!”周围的孩子们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则挺起了小胸脯,骄傲地宣布:“我才不怕呢!我以后就要成为女豪杰!”
......
“嗬嗬……咳咳……”
林飞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咳嗽了几声,几缕混杂着血丝的唾沫从他嘴角溢出。
回忆起童年那为数不多的、带着些许温暖的片段,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那个笑容,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释然。
真好啊……
还能想起这些……
然而,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那些清晰的画面很快便开始变得模糊,扭曲,最终消散不见。
之后发生了什么?
“大哥”怎么样了?
那些一起被囚禁的孩子们呢?
他再也无法回忆起来。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抹去了他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
他只能模糊地记起,在某一天,研究基地里发生了巨大的混乱。警报声、爆炸声、枪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
然后……
然后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但那张脸,却俊美得有些不真实,甚至让他一度以为那是个女孩子。
少年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记得,那个少年,好像对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孩子说了一句话。
一句,改变了他命运的话。
“想活命的,就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飞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被少年身上那种独特的气场所吸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跟在了那个少年的身后。
那个少年,就是司夜临。
从那以后,他就一首跟着司夜临,辗转各地,执行着各种各样的任务,首到现在。
司夜临……
林飞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时,前方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微弱却温暖的灯光。
长夏城……到了吗?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片灯光却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摇曳不定,始终无法聚焦。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后排座椅。
那里,躺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生死未卜。
是谁?
他想不起来了。
大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像是被搅成了一锅粥。
他只记得……要保护他们。
拼尽一切,也要保护他们。
“嗬……”
林飞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前方那片模糊的灯光,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倾诉。
“大……哥……”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的振翅,几乎听不见。
“我……我算不算是……一个……”
“真正的……”
“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