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白卿相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眉头紧锁,原本因“墨痕—坚”而显得冷硬的线条,此刻却因为极致的困惑而柔和了几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无数念头翻涌,却又抓不住一个清晰的头绪。
眼前这个自称“不存在”的陈昭,刚刚还在生死边缘徘徊,转眼间却用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眼神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其中的转变,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陈昭可不管白卿相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紧紧抓着白卿相那只唯一完好的右手,手上的力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语气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你听我说!既然……既然你的‘墨痕’能力,可以在别人的身上书写,书写出你认知中的一切事物,对不对?”
白卿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目光依然带着审视和不解。
“那我呢?”陈昭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我!我本就不属于这里!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如果……如果你在我的身上写……写一个‘归’字!”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回到我自己原本的地方了?”
这一刻,陈昭的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芒。他从未想过,自己苦苦追寻的、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回归之路,其关键的钥匙,竟然就掌握在眼前这个刚刚还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刺杀者手中!命运的安排,何其荒诞,又何其讽刺!
白卿相的眼神再次陷入了那种特有的迷茫,如同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面对着一个全新的、无法理解的世界。他警惕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与陈昭拉开了一小段距离,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陈昭,沉声问道:“你原本的地方……是哪里?”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确认陈昭话语的真实性,也像是在衡量这个“交易”的可行性。
陈昭微微一怔,随即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该如何向这个世界的人描述那个他魂牵梦萦的故乡?那些摩天大楼,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那些网络覆盖的便捷生活,那些与这里截然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这些对于眼前这些人来说,恐怕比“墨痕”还要难以理解。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尽量用一种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解释道:“那是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一年,有十二个月。每天有二十西个时辰……不,是二十西小时。那里的星空,那里的日月轮转,都和这里不一样。那才是……我应该存在的世界。”
陈昭的话音刚落,巷道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陆沉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充满了困惑。三百六十五天?他们所认知的“年”,明明是二百五十五天一轮回。十二个月?这更是闻所未闻。
乐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三……三百六十五天?那……那得过多少个寒来暑往啊?陈昭……你……你莫不是在说胡话?” 他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李如真靠在墙边,苍白的脸上血泪痕迹未干,她虚弱地喘息着,看向陈昭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她能“窥见”陈昭的“不存在”,但却无法理解他口中那个“原本的世界”。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白卿相的反应最为平静,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深邃。他没有像乐志那样表现出明显的质疑,而是将陈昭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三百六十五天,十二个月……这些数字在他心中激起了微妙的涟漪。他隐隐感觉到,陈昭所描述的,并非虚言。这个“不存在”的人,其来历本身就充满了谜团,那么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乡,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陈昭没有理会众人的窃窃私语和满脸的疑惑,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卿相身上。他再次上前一步,紧紧拉住白卿相的衣袖,语气急切地说道:“你想要解决我对不对?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个威胁,是个异数!那么,把我送回去!只要我回到了我应该存在的地方,我不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吗?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试图将白卿相引向他所期望的方向。
白卿相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他低头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断臂的伤口附近着。陈昭的话,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其中又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眼前这个本应是他刺杀目标的人,现在却如此急切地期待着自己将他“解决”掉,这颠覆了他以往所有的战斗经验和对人性的理解。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卿相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陈昭的内心,“你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难道不怕我趁机对你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陈昭坦然地迎向白卿相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吗?我的性命,早就在你股掌之间。如果不是林飞……如果不是你们的出现,我或许早就死在你最初的那一击之下了。与其在这里苟延残喘,成为一个不被理解的异类,我更希望能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哪怕……哪怕回去的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白卿相沉默了。陈昭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决绝和坦诚,让他无法反驳。他能感觉到,陈昭对于“回归”的渴望,是发自内心的,甚至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良久,白卿相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的提议……很有意思。但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又凭什么要帮你?”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除非……你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陈昭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白卿相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而炙热,那是一种对“道”的极致追求所散发出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我,你是如何看破我的‘道’的?告诉我,如何才能认知到……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或者说……告诉我,如何才能提升我的‘道’?”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更高境界的渴望,是对突破自身桎梏的迫切。陈昭那句“你的道,存在问题”,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让他第一次对自身引以为傲的“墨痕”产生了怀疑。
陈昭闻言,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交易,更可能是一场关乎两人命运,甚至影响这个世界走向的对话。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有没有可能……你的‘道’,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白卿相的瞳孔猛地一缩,紧紧盯着陈昭,等待着他的下文。
陈昭继续说道:“你过于执着于‘书写’这个形式,认为‘墨痕’的力量源于你写下的那个‘字’。但你有没有想过,‘字’本身,不过是一个载体,一个符号。真正赋予你力量的,是你对那个‘字’所代表的‘状态’的理解和认知。”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坚”字,然后看向白卿相:“当你写下‘坚’字,你获得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坚硬,更是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和状态。这种状态,需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比如消耗你的精力,甚至是你对其他感知的削弱。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白卿相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个词汇,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却又仿佛触及了某种核心的规律。
陈昭点了点头,继续引导着他的思路:“所以,比起单纯地书写一个字,更重要的是,你如何去理解和掌控你想要达到的那种‘状态’。你要清楚,你为了获得这种状态,付出了什么代价。当你真正参透了这种‘状态’与‘代价’之间的平衡,理解了这种等价交换的原则,或许……你根本就不再需要通过‘书写’这种繁琐的手段。”
陈昭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白卿相心神剧震的假设:“有没有可能,当你对某种‘状态’的理解达到极致,你只需要心念一动,便可以自由切换,甚至……将这种‘状态’赋予他人,或者剥夺他人的某种‘状态’?”
“心念一动……操纵任何人的状态?”白卿相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陈昭所描述的这种境界,己经远远超出了他对“墨痕”的认知,那几乎是……神明才拥有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反驳道:“如果……如果我能达到你所说的这种状态,那我不就是……神了吗?随着自己的想法便能任意改变自己的状态、改变别人……那我不就是神?”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陈昭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地摸着下巴,回答道:“不……不会。神,是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至少,以我们目前的认知,是这样的。”
他看着白卿相,抛出了那个经典的哲学悖论:“如果说神是全知全能的状态,那么,他能创造出一个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吗?”
白卿相闻言,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如果他创造出来了,”陈昭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又引人深思,“那么神为什么会举不动自己创造的石头?这岂不是说明他并非全能?”
“如果他创造不出来,”陈昭话锋一转,“那这同样说明他并非全能,因为他连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都创造不出来。那么,他还会是神吗?”
白卿相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像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颠覆性的言论,喃喃自语道:“创造一个……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整个世界观都在此刻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困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种认知?这种……这种对‘神’的质疑,这种……想法?” 在他的世界里,神明是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存在,而陈昭的这番话,无疑是在动摇他信仰的根基。
陈昭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会有这种认知。”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悲哀,“可能是因为……我本就不存在于这里吧。也许……也许当你能成功送我回去的时候,就是这一切问题的答案。”
巷道内再次陷入了沉默。陆沉、乐志和李如真,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陈昭和白卿相。他们无法完全理解两人之间那番玄奥的对话,但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两个原本应该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此刻竟然因为某些共同的“认知”和“追求”,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甚至……一种契约。
一向沉默寡言的陆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看着陈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是要离开这里?”
陈昭转过头,对上陆沉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笑容:“是的,陆大哥。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参与这个世界的一切。从一开始,我与司夜临大人……我们的目标,便不相同。”
“林飞呢!”
乐志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打断了陈昭的话,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陈昭,手指愤怒地指向依然在沉思的白卿相,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陈昭!你别忘了林飞!林飞是为了救你!他是为了救你才被这个混蛋杀死的!你现在……你现在就准备这么拍拍屁股回去了?!那林飞呢!林飞要回哪儿去!”
乐志的质问如同重锤般敲击在陈昭的心上,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是啊,林飞。那个机敏、忠诚,为了救他而毫不犹豫挡在白卿相面前的汉子。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
而现在,自己却要和杀死林飞的凶手,达成一个看似荒唐却又充满诱惑的交易。
这对得起林飞吗?
陈昭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和自责,他低下头,声音艰涩地说道:“我欠他一条命……乐志,你说的对,我永远……永远欠他一条命……”
说罢,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向依然在沉思中的白卿相,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白先生,我之前的提议,再补充一点。如果你能成功送我离开这个世界,让我彻底消失,那么……我的这条命,够不够抵偿他们三人……的命?”
白卿相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扫过陆沉、李如真和乐志三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低声说道,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无所谓。我的目标,本就不是他们。”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再次看向陈昭:“只要能成功送走你,验证你的‘不存在’,或许……我就能真正触碰到你所说的那个……所谓‘神’的领域了。你的那些认知,对我而言,比他们的性命……更有价值。”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巷道中的另外三人,声音依旧冷漠:“我答应你。只要你配合我,他们三人,会活下去。”
“陈昭!你这个混蛋!懦夫!”乐志听到白卿相的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如同被激怒的公牛般就要冲上前去,却被身旁的陆沉一把死死地拦住。
陆沉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陈昭,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一丝不易察测的悲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将乐志拉到了身后。
一旁的李如真,此刻也用一种无比冷漠的目光注视着陈昭。那眼神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担忧和好奇,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鄙夷。
是啊,陈昭虽然与他们一同经历了生死,但归根结底,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羁绊太浅。指望一个接触不久的人,能够为了他们这些“异乡人”而心甘情愿地放弃回家的希望,甚至与强大的三清骇死磕到底,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林飞甘愿为陈昭、为陆沉牺牲,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司夜临麾下的人,是为了他们共同的信念和未来。而眼前的陈昭……他从一开始就游离在这个体系之外。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对这个“不存在”的临时伙伴,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
巷道内的气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昭沉默着,没有去解释,也没有去辩驳。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林飞的死带给乐志和陆沉的伤痛,也无法改变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将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凝聚在了一起。他看向白卿相,声音平静地问道:“你可以开始了吗?”
白卿相点了点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再次注视着陈昭,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透。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陈昭所说的那些话——“不存在的人”、“认知”、“等价交换”、“神与石头”……
这些念头如同无数细小的电流,在他干涸的认知海洋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明悟,也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伸出那只唯一完好的右手,手指微微颤抖着。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书写任何具体的字形,而是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了一个抽象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概念上——
“归。”
他心中默念着这个字,感受着这个字所蕴含的意义。回归,返回,回到……本源。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在他心中升起。他感觉到,自己的“墨痕”之力,似乎不再仅仅是简单的复制和模仿,而是开始与某种更深层次的法则产生了共鸣。
他缓缓地,将那根凝聚了他所有意念和对“道”的全新理解的手指,轻轻地、郑重地,点在了陈昭的胸口。
那里,是陈昭的心脏所在。
那里,也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手指与胸膛接触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炫目的光华。
突然,白卿相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他的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那些裂痕中,没有鲜血流出,反而透出一种虚无的、令人心悸的苍白光芒。
“呃啊啊啊——!”
白卿相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的身体仿佛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分解!
乐志和陆沉见状,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别过去!”李如真虚弱却急切地喊道,她的双眼因为过度使用“窥见”而流淌着鲜血,但她依然死死地盯着陈昭,声音中充满了惊骇,“他……他正在……消失!真正的消失!”
巷道内,狂风大作,吹得众人衣袂翻飞,难以睁眼。
而风暴的中心,陈昭则仍旧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痛苦嘶吼的白卿相……
“连一个笔画都没有点下,怎么白卿相的反应这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