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医疗战地帐篷里,浓重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还夹杂着血腥气和伤员身上散发的汗臭,这股混合的气味,就像一堵无形却沉甸甸的墙,压得人简首喘不过气来。
司南枝坐在临时拼凑起来的会议桌前,手指下意识地揪着白大褂那残破的下摆。
这件白大褂,曾经可是洁白又平整,如今早没了往昔的模样。
上半截还勉强能看出原来的样子,可前襟后背溅满了暗红色、褐黄色交错的斑驳血迹。
腰部以下,全被撕成了参差不齐的布条,最长的一条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砰!”李军医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搪瓷缸里的水溅出好几滴,在泛黄的病历纸上晕开一片水渍。
“司南枝!”李军医的声音,就像一把刚出鞘的锋利手术刀,又尖又冷,“《战地医疗守则》第三章第十二条,给我背一遍!”
一瞬间,帐篷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大家看看李军医又看看司南枝。
司南枝喉头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未经工兵排雷……医疗人员不得进入标识雷区……”
“声音大点儿!”
“未经工兵排雷,医疗人员不得进入标识雷区!”猛地拔高音量,破碎的白大褂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今天早上送来的那六个伤员,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李军医的手指在桌上敲着,发出让人心里首发慌的脆响,“就因为他们的医护组长,看到战友受伤,跟你一样,脑袋一热就往里冲。”
“你闯进的那片区域,工兵探测出来,至少有三十枚POMZ - 2型跳雷。”突然压低声音,可这声音却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你知道这种跳雷的破片杀伤范围有多大吗?整整十五米!触发后1.2秒内,三百六十度,一点儿死角都没有,全是喷射范围!”
司南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回想起当时,她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去把司怀安救回来。
现在静下心想想,自己当时确实太过冲动,要是真触发了雷,那可就……
“你以为自己独自行动很英勇?”李军医猛地掀开旁边的布帘,指着远处露出伤员缠满绷带的身体,“这是今天去搜救你的工兵!你知道为啥后续救援非得派工兵去吗?因为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引爆那些还没被触发的诡雷!”
“李主任……”角落里的小战士撑着拐杖站了起来,石膏腿不小心撞到铁架床,发出一声闷响,“司医生是为了……”
“为了救兄长?为了战友情?”李军医突然用力拍桌子,震得手术器械在托盘里跳起来,相互碰撞。
他一把抓起一本《战地医疗守则》,牛皮封面上还沾着空袭时留下的血迹,质问:“第三条!任何情况下,医疗人员必须确保自身安全!这是为什么?”
他猛地把手册摔在司南枝面前,“因为死掉的医生,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帐篷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远处炮弹爆炸传来的闷响。
司南枝盯着手册扉页上密密麻麻的签名,那都是己经牺牲的医疗队员留下的。
她认出了最下面那个清秀的字迹,是林小雨。
上个月,林小雨还在教她怎么用弹壳取弹片的技巧。
“上周一营医疗队……”李军医的声音突然哽咽,“三十五个人,整个建制都牺牲了。你们知道他们最后传回的消息是什么吗?‘雷区发现生还者,我们进去了’。”
李军医猛地扯下军帽,露出两鬓那刺眼的白发,此刻他眼眶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他一把按住司南枝的肩膀,手指深深陷进她的作战服里,“现在,看着我,司南枝!当你戴上‘战地医疗’臂章的那一刻,你还觉得自己只是那个能为兄长去拼命的司家大小姐吗?”
司南枝的瞳孔剧烈收缩。
“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李军医拽起她的右臂,“战地医疗”的臂章格外刺眼,“你是战地医生!是二百三十七名伤员最后的希望!”他的声音像一把淬火后的钢刀,划破空气,“一营医疗队为啥会全员牺牲?就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心里想着‘我就救这一个,就冒这一次险’!”
帐篷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新的伤员车队卷着尘土开过来。
李军医指着正在卸载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腹部中弹的年轻战士:“看到那个战士了吗?他得做截肢手术,就等着你呢!”
又指向远处正在输液的伤员,“那个肺部贯穿伤的,正等着你去做胸腔引流!”
他的手指最后重重地戳在司南枝肩膀,“你每冲动一次,就可能让十个像这样的战士,失去活下去的机会!在战场上,一个活着的医生,就相当于一支能移动的医疗队;可一个死去的‘英雄’——”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染血的姓名牌,“就只是阵亡名单上多了一个编号!”
司南枝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可终究还是没开口为自己辩解。
她垂下眼睫,看着那枚被鲜血浸透的姓名牌,上面的字迹己经被血盖住了,但仔细看,还能隐隐约约辨认出“林小雨”三个字。
“纪律可不是用来束缚咱们的,它就像一副铠甲,能让我们救更多的人。”李军医的声音变得沙哑,“今天算是运气好,你们都活下来了。但要是你死在雷区,明天那个需要开颅的侦察兵,谁给他做手术?那些烧伤的工兵,谁给他们换药?”
“我知道纪律很重要。”司南枝的声音很轻,“但要是时光能倒流……”她抬起头的瞬间,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我还是会去救司怀安,不是以战地医生的身份,而是作为他的亲人。”
远处又传来炮弹爆炸的闷响,震得帐篷里的医疗器械都微微颤动起来。
司南枝的目光透过晃动的帘子,望向三号帐篷的方向,司怀安就躺在那儿。
她解开白大褂的扣子,露出里面同样沾着血的作战服:“要是现在只有一支救命药,躺在那儿的是司怀安和另一个伤员……”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着口袋里的药瓶,“什么都不考虑,第一选择是司怀安,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选择,可这是我作为亲人,作为我自己的选择。”
李军医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眼中的怒火慢慢变成了深深的疲惫。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司南枝点头,把叠好的白大褂放在桌上:“意味着我不配戴这个‘战地医疗’的臂章。”
她的手指留恋地抚过臂章,可还是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臂章上的扣子,“但就算要背负骂名,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
帐篷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一把掀开帘子,大声喊道:“司医生!三号手术台大出血,需要您马上过去!”
司南枝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看向李军医,神色平静:“我会接着救治每一个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