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罚
玄穹高远，星河如织。巍峨凌霄殿悬浮于亘古不灭的仙光之中，天帝‘然’垂眸端坐于象征着三界至高权柄的御座之上。冕旒的珠玉流苏遮挡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双蕴藏着无尽岁月与星河流转的眼眸，穿透层层云霭，俯瞰着芸芸众生。那目光，是天道规则的具象，冰冷、深邃、不容置疑。
天帝有三子，皆承袭了神祇的华彩与力量，却心性迥异。大子瑾然，性贪饕，眼中唯有口腹之欲，神性蒙尘。三子珏然，性贪色，沉溺于皮相妍媸，道心难固。唯二子珺然，天资颖悟绝伦，神骨清奇，更难得生就一颗悲悯之心，见不得疾苦哀嚎。然其心如昆山美玉，温润之下是磐石般的固执，认定的道理，纵使神山倾覆亦难动摇。天帝对珺然寄予厚望，视其为未来天帝的唯一人选，却也深知其心中对万物生灵的“善”过于炽烈，近乎泛滥，少了帝王应有的决断与俯瞰众生的无情。故天庭铁律，天子成年，必入轮回历练一载，封印仙力、抹去记忆，投身凡胎，亲尝八苦，方有资格执掌三界。去年此时，二太子珺然身披素衣，踏入轮回井，仙光隐没于凡尘浊气之中。
天界一载，人间百年。今日，长清殿内，气氛凝重如万载玄冰。此地乃裁决仙神重罪之法殿，殿柱通天，浮雕上古神魔鏖战之景，穹顶星石流转，投下清冷惨白的光。众仙官垂手肃立，屏息凝神。天帝高踞于冰冷的法座之上，目光化作实质的审判之刃，牢牢钉在殿心跪伏的身影上——正是刚刚自轮回归位，尚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的二太子，珺然。他脊背挺首如青松，眼眸清澈却燃烧着不解与执拗。
“珺然！”天帝的声音如同沉寂亿万年的寒铁骤然摩擦，“轮回一载，非但未能体悟天道无情，众生运转之序，反逆天而行，强行篡改凡人生死命数，扰乱三界因果平衡！你，可知罪？”
珺然猛地抬头，目光毫无畏惧：“天帝在上，珺然愚钝！敢问天帝，珺然何罪之有？”他不解，亦不服。轮回一年，他亲历凡人的渺小与坚韧，无法忘却那个蜷缩在破庙倾颓角落的盲女——在暴雨惊雷中，摸索着将怀中仅存的半块发霉硬饼，递向路边饿晕乞丐。那一刻，她苍白脸上那份在绝望中挣扎的善意，如同划破永夜的微光，深深刺痛了他身为神祇的心。
“何罪之有？”天帝的声音低沉下去，蕴含着可怕的威压，“朕问你，你所救何人？因何而救？”
“珺然所救，乃一盲眼凡人女子！她一生困于无光之境，心性纯善，未曾为恶，却因一场无妄之灾，被失控马车撞向庙宇石阶！此等横死，岂是天道公允？珺然不过略施微力，移开夺命之石，予她一线生机！”珺然语速渐快，眼中火焰更炽，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她是人！”天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威严无可辩驳，“她的命数，生死簿上早有定论！寿元几何，死于何因，皆由天道运转，因果织就！你以为你在行善？珺然，你是在用你的仙力，强行斩断因果之链！”天帝站起，无形的压力让珺然几乎窒息，“今救下这盲女，可知那失控马夫，本该因撞死人命而业力缠身，偿其恶果？却因你之故逃脱，继续为害一方！可知那马车撞向石阶的冲击，本会惊醒路旁草棚中沉睡的工匠，使他躲过家中即将坍塌的房梁？你只看到你救下的一人，却看不到因你这一念之‘仁’，强行拨动的命轨涟漪，令工匠枉死，马夫逍遥！此消彼长，天道自衡！你救她一人，便是将本应加诸于马夫的业报，转嫁到了她的身上！她本该受此一撞，消弭前因，或得善终。如今她虽活，却己背负他人之恶业，命途必生变数，寿元难料！这便是你想要的‘善’吗？！”
天帝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珺然，你救她，便是违逆天命！扰乱阴阳！动摇三界根本秩序！此乃滔天大罪！”
珺然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骤然清晰：归途中听闻马夫依旧酗酒闹事；途经工匠破屋只余断壁残垣；乞丐再未出现……原来，这就是“此长彼消”？他救下的程婕，竟因他而背负了不该有的业报？！他眼中的火焰剧烈闪烁，最终黯淡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玄玉地砖上，发出绝望的声响。“珺然……知错。”声音艰涩沙哑，带着灵魂被撕裂的颤抖。他终于明白，在浩瀚天道面前，个人的善念何等渺小，甚至危险。
天帝冕旒下的眼眸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痛楚掠过，随即被帝威覆盖：“天子珺然，轮回期间，私动仙力，干涉凡人生死，扰乱既定命数，致使因果失衡。其罪滔天，不可轻恕！今依天规，判罚——打入晔殁道，受鬼火焚身之刑，首至其所救凡人寿终正寝之日！刑满，再议其过！”
“晔殁道”三字，如同九幽寒风吹过。众仙官无不色变。晔殁道！九幽之下，冥府孽境之邻！其中流淌焚魂鬼火，专噬仙元神魂，带来灵魂寸寸撕裂、意识永恒灼烧的无边酷刑！更可怖者，其内时空混乱，法则扭曲，能勾起最深恐惧化为蚀骨心魔！入此道者，十死九生！天帝竟将亲子打入此等绝地！刑期绑定凡人寿命，痛苦可能长达人间数十载！
珺然身体轻颤，脸色苍白，眼神却沉淀为死寂的平静。他知道了那盲女的名字——程婕。这名字成了他无边刑期的唯一刻度。既然是自己种下的因，这苦果，他认了。晔殁道再恐怖，总有尽头。待程婕寿终正寝，便是他刑满之时。
晔殁道。此地无光，唯有永恒的粘稠黑暗与灼热污浊的气息。脚下是滚烫的黑色岩礁。永不停歇的凄厉哀嚎是永恒的背景。珺然被无形锁链束缚在刻满诅咒符文的黑曜石刑台上。看守此地的镇殁仙官面容枯槁，眼神浑浊，散发着死寂与怨毒。
“呵……珺然天子，不曾想竟在此地‘恭迎’大驾。”枯槁仙官声音嘶哑。
“为救个下界盲女沦落至此？愚不可及！”佝偻仙官嗬嗬怪笑，充满讥讽。
“亵渎天条！纵为天子，亦难逃法网！”阴影仙官把玩着幽绿鬼火。
一股来自灵魂最深处的阴寒灼痛，自珺然脚底蔓延！鬼火焚身，降临！脚踝处万蚁噬骨般的麻痒瞬间化为深入骨髓的灼烫！他能“内视”到仙体从脚趾开始如琉璃般焦黑、皲裂、碳化！灵魂层面的剧痛更甚！幽绿鬼火贪婪舔舐、啃噬仙元本源！每一次灼烧都伴随着记忆被撕裂、情感被蒸发！凡尘点滴，天庭感悟，都在火焰中扭曲尖叫、化为齑粉！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迸出。冷汗如瀑，瞬间化为白烟。火焰蔓延至小腿，痛苦疯狂升级！灵魂如入沸腾尖刺油锅！他想到了破庙雨夜，黑暗中那双递出半块饼的手，她脸上劫后余生的光芒……“程婕……”这名字成了意识风暴中唯一的礁石。救她，错了吗？值吗？“不悔……”他在灵魂深处嘶吼。
鬼火无情吞噬膝盖！灭顶的痛苦海啸冲垮意志防线！“啊——！！！”凄厉到超越极限的惨嚎撕裂死寂！声音蕴含仙体崩毁、灵魂被撕扯啃噬的极致痛苦，更夹杂信念被碾碎的悲愤不甘！火焰吞噬大腿、腰腹……仙体如沙堡瓦解。痛苦是亿万把烧红钝刀剐过神魂！更可怕的是记忆剥离与侵蚀！凡尘温暖画面正随火焰褪色，无形之手要抹去他作为“珺然”最珍贵的烙印！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崩裂，鲜血蒸发。残存意志如顽固礁石抵抗记忆侵蚀。他不能忘！不能忘破庙暴雨，不能忘那双沾满泥泞递饼的手，不能忘她获救时的光芒……那是他忍受炼狱的唯一意义！是“程婕”的全部重量！火焰幻象中，甚至看到她怀里掉出一个用枯草编成的、歪歪扭扭的星星……
“呃……嗬嗬……”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火焰蔓延至胸口，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撕裂！仙体加速崩解，露出内部扭曲暗淡的仙元核心。
意识即将沉沦，鬼火即将吞噬头颅的刹那，一幅画面如开天辟地的闪电劈开混乱：
倾盆大雨，泥泞街道。瘦弱盲女程婕蜷缩摇摇欲坠的屋檐下，浑身湿透，紧抱粗布包裹的半块硬饼。空洞眼茫然“望”暴雨。街角惊呼！失控马车首撞支撑木柱！危机中，她“听”到泥泞里饿晕乞丐的呻吟，摸索着，毫不犹豫将半块饼递出！布包散开，掉出一个枯黄草茎编成的歪扭星星。隐身虚空中的珺然目睹此景心神剧震！不假思索屈指一弹！微不可察仙力击出，将屋檐下雨水浸泡松动的磨盘基石猛地推开一尺！轰隆！马车撞空处，车毁货倾，车夫甩飞。屋檐摇晃未塌。盲女惊恐抱头。混乱中，乞丐被骚动吸引，一脚踩在湿滑、因撞击裂开的青石板边缘！石板翻起，乞丐坠入暴涨湍急河渠，瞬间卷走无踪！马车夫本应撞死盲女偿业，因珺然干预逃脱制裁。乞丐之死产生的业报与命数失衡，因珺然强行改变程婕死局，而部分转嫁程婕身上，预示她未来坎坷与早夭。那枚枯草星星，静静躺在泥水中，被雨水冲刷。
画面被命运之刃切断！
“程婕——！！！”珺然在灵魂被焚烧撕裂的深渊，用尽最后意识发出饱含极致痛苦、悔恨与刻骨执念的嘶吼！这名字，连同苍白惊惶却带善念的脸，泥水中枯黄的草编星星，成了意识沉入黑暗前唯一抓住的滚烫烙印。
幽绿鬼火彻底吞噬头颅。刑台上，珺然身影在火焰中扭曲坍缩，化为燃烧幽绿火焰的人形灰烬轮廓。唯有灵魂深处的无声嘶吼与“程婕”回响在虚空中疯狂回荡撞击……灰烬中心，一点微弱仙元核心顽强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撕裂寰宇的痛苦，也执拗铭刻着那个名字与泥水中的草编星星。
晔殁道黑暗吞噬光影声音。永不熄灭的鬼火幽幽燃烧，映照镇殁仙官麻木冰冷如石雕的脸庞。时间失去意义。
天界时间流逝一月有余。遥远人间，名为程婕的盲女，终究未能逃脱转嫁的业力与变数。或许为守护小摊上那枚新得的亮晶晶星星发卡，与恶霸争执，被推搡下冰冷石阶……一缕芳魂，消散于她从未“看”清的人间，寿元定格三十七载。她至死不知，九天之上，九幽之下，有神仙因她短暂多舛的生命而承受永无止境的焚魂之苦。命运的织机己将他们丝线紧紧缠绕。来世的程婕，将失去声音堕入寂静黑暗: 铭刻她名字于灵魂的神仙，将带着鬼火淬炼的残魂与一双能“看”穿虚妄却不见尘世的盲眼，以“钧然”之名，再入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