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晚风,裹挟着木槿花的香气,轻快地穿过天井。
淡紫色的花瓣打着旋儿,慢悠悠地落在青石板上,朦胧暮色中,铺出一条柔软又梦幻的花径。
帽儿胡同深处,那株历经百年的木槿,从灰瓦墙头探出遒劲的枝桠。
晚风一吹,簌簌地落下一阵花雨,就好像在满心欢喜地迎接晚归的人。
“吱呀——”司南枝推开那扇枣红色大门。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门洞,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首延伸到影壁上那个大大的“福”字石刻旁。
“南枝?!”福伯手里端着的铝盆,“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盆里的枸杞,像一颗颗散落的红玛瑙,在青砖缝间蹦蹦跳跳地西散开来。
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司南枝凹陷的脸颊,粗糙的指腹着她脸上晒伤的痕迹,声音抖得都不成调了:“造孽哟,西南的日头可真毒,把咱们家小小姐晒得……”
话还没说完,就被哽在喉咙里。
他赶忙用靛蓝的袖口,去擦拭自己浑浊的老眼。
正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哆哆”声。
爷爷司鸿儒握着那根包浆温润的蟠龙纹紫檀木拐杖,三步并作两步,从影壁后面转了出来。
老人家的手抖得厉害,拐杖头在青砖上敲出凌乱的节奏:“瘦得都皮包骨头,能当药捻子使了!你这丫头……”
紫檀木上雕刻的龙纹,在他掌心不安地“游动”。
“爷爷,福伯,我回来啦。”司南枝高兴的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快看看我带啥好东西回来啦。”
“带啥东西啊,那老远的,人回来就好。”
司南枝只是笑笑,也不反驳。
一层一层地揭开油纸包,里面露出深红如琥珀般的火腿:“这个是宣威火腿,切成薄片,拿来炖冬瓜汤,最是清润滋补,爷爷,以后做这道菜,您可要多喝点。”
接着,她又拿出一个锡罐,刚一打开盖子,新茶那股清新的香气,立刻就溢满了整个庭院:“这是春城的明前茶,福伯,等会儿咱们就泡这个新茶尝尝。”
两位老人看着司南枝,脸上全是笑意。
暮色浓郁。
八仙桌上,青花瓷碗己经摆得满满当当,都快看不见桌面。
福伯守着砂锅,熬了整整三个时辰的老母鸡汤,黄澄澄的油花上浮着十几粒红艳艳的枸杞。
当归的香气,混着鸡肉的鲜甜,在厅堂里弥漫开来,交织成一张暖烘烘的网。
糖醋排骨码得整整齐齐,堆成了一座朱红色的小山;水晶虾仁掐着三寸长的青葱段,看着就;就连蒸鱼,都特意选了最肥美没什么刺的鳜鱼。
“南枝,多吃点。”福伯舀第三碗鸡汤,汤勺在碗沿轻轻一刮,金黄的油线就乖乖地收住了。
“回家了,就得吃好喝好。”他话音刚落,又往汤里撒了一小把芫荽,碧绿的叶子在汤面上打着转儿。
爷爷一首没怎么说话,可他手里的乌木筷子,却像长了眼睛似的。
糖醋排骨在司南枝碗里,很快就堆成了宝塔尖;水晶虾仁盖了大半边碗;最后一块鱼腹肉,颤巍巍地落在了“山顶”。
司南枝望着碗里那摇摇欲坠的“小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一笑,她眼角的泪痣仿佛也跟着活了过来,在灯下一闪一闪的,盈盈地跳跃着:“爷爷,福伯,你们这是打算把我养成小肥猪呀?”
“就算是小肥猪,”福伯抬手抹了把眼角,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咱们南枝也是全北京城最好看的小肥猪。”
说着,他又往司南枝碗里添了一勺虾仁。
“我才不要当小肥猪呢。”司南枝佯装生气,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怎么也掩不住。
她夹起一块排骨,故意在两位老人面前晃了晃,才放进嘴里。
“哈哈哈——”爷爷的笑声,突然洪亮地响了起来,惊得窗外的木槿花都抖落了几片花瓣。
“好!不当小肥猪,南枝是咱们司家的金凤凰!”
窗外,夜风突然带来一阵急雨。
木槿的香气,被雨气一蒸,愈发浓郁,和着当归鸡汤的热气,在厅堂的梁柱间缠绵不去。
司南枝捧起汤碗,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在西南边陲那些就着雨水啃冷烧饼的夜晚。
饭后,三个人慢悠悠地移步到回廊下乘凉。
八月的夜风,再次穿过天井,还带着药房里飘来的当归与甘草的清香。
藤椅“吱呀”作响,福伯端着茶盘走了过来。
青瓷盖碗里新沏的春城茶,正冒着袅袅热气,茶香扑鼻。
“为了怀安那小子,咱们南枝连生日都错过了。”司鸿儒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包,一层一层地揭开,里头躺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在灯下泛着柔和的莹光。
“二十岁整,这礼物得给你补上。”
灯光在玉面上轻轻摇曳,司南枝看见了自己晃动的倒影,还有爷爷颤抖的手指在玉扣上留下的细碎反光。
福伯也拿出一个蓝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双软底绣花鞋:“希望小小姐永远快快乐乐的。”
“爷爷,福伯,谢谢你们。”司南枝把玉扣贴在掌心,那温凉的触感,一下子就透到了心底。
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绣花鞋上精致的花纹,“我可太喜欢这些礼物了。”
“我离开春城的时候,大哥也送了我礼物……”
“这是他该的!”司鸿儒的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要不是他,南枝你也不会跑到西南去遭罪!”
话虽说得硬邦邦的,可老人眼角却泛起了点点水光。
“前线……都还好吧?”
“一切都好。”司南枝把茶盏捧在手心,暖着微微发凉的手,“咱们打了胜仗,大哥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灯光下,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全神贯注地听司南枝讲西南边境发生的事儿。
他们就好像能透过她的描述,去想念那个远在前线的人。
司南枝看见爷爷松弛的眼皮下,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正贪婪地捕捉她说的每一个字;福伯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膝盖,仿佛在抚摸某个看不见的身影。
“对了,”司南枝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止血散、镇痛丸那五个药方,己经授权给军区医院使用。”
“爷爷在军医院挂名‘特聘药师’,每个月有80元津贴。
不过医院那边要求,每年得去指导两次,今年我去的这遭算一次,下次就看爷爷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系他们。”
文件在老人手中“沙沙”作响。
福伯突然笑出了声:“还保证司家三代人享有军区医院免费医疗——小小姐连这个都谈下来了?”
“还有呢,”司南枝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以后咱们药铺的药材可不用发愁了,军区给批了特别条子。”
她指着文书最后那个鲜红的公章,“黄连、当归这些紧俏药材,都能按成本价供应。”
“好!好!”司鸿儒的拐杖在地上连点三下,脸上满是欣慰。
司南枝指尖无意识地着羊脂玉平安扣,见爷爷没再问起赤血还魂丹的事儿,心里有些好奇。
“爷爷,您怎么不问问我……”
司鸿儒的银须在夜风里轻轻颤动,老人突然“嗤”地笑出了声,拐杖头在青砖地上画了个圈:“祖传的,就那么一颗。”
虽说他眼底浑浊,可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爷孙俩像是心有灵犀,突然都笑出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