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全性,乃全性代掌门。”
无根生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如烧红的炭石,骤然投入平静油锅。迎鹤楼二楼,刹那间,鼎沸油烹。
“全性妖人!”一个尖锐声音划破空气,带着惊怒。
“好大的胆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自报名号,出现在我等面前!”
先前与李慕玄争执的青竹苑弟子,脸色煞白,瞳孔中迸射出同仇敌徾的凶戾光芒。
其余茶客,凡自诩名门正派,猛地拍案而起,桌椅震动。
“呛啷啷——铿锵!”
兵刃出鞘,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寒光闪烁,映照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空气中弥漫一股浓烈杀意,如无数无形冰锥,狠狠刺向王耀祖几人。
“又是全性这群藏头露尾的鼠辈!”一个手持厚背刀的中年汉子咆哮,唾沫横飞。
“数十年前,全性妖孽为祸武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
“如今如此明目张胆,简首茅厕里点灯——找死!”
“诸位同道,我等今日便替天行道,效仿玄霄仙人当年风采,将这些妖人尽数诛灭于此,以正视听!”
“对!效仿玄霄仙人!杀光他们,为民除害!”
“玄霄仙人”西个字一出,人群情绪愈发激昂,仿佛打了鸡血。高喊出这个名字,他们便能瞬间获得无穷力量与绝对正义。
王耀祖眉头紧锁,将李慕玄稍稍拉向自己身后。李慕玄脸上的桀骜不驯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深藏眼底,却又带着倔强。他虽顽劣跳脱,却也清楚“全性”二字在正道眼中意味着什么。那是阴沟里的蛆虫,茅坑里的石头,人人喊打。
无根生依旧好整以暇站在最前方,面对数十柄闪烁寒光的兵器,玩世不恭的笑容纹丝不动。他甚至对着面色凝重的王耀祖,和一脸紧张的李慕玄,悄悄眨了眨眼睛。
“小场面,莫慌。”
“老王,小慕玄,还有那位……苑金贵小兄弟?”他目光轻扫过一个缩在王耀祖身后,衣着普通、毫不起眼的年轻人。那人是某个小门派弟子,方才冲突时被无辜卷入,此刻吓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如风中落叶。
“你们几个,先撤。”无根生语气轻松,仿佛吩咐一件饭后剔牙般的小事。
“这里,交给我殿后。”
王耀祖脸色骤变,瞳孔微缩。
“无根生,你……”
“走!”无根生笑容依旧,目光却瞬间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李慕玄咬了咬牙,似乎还想争辩,表现自己的“骨气”。王耀祖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声音低沉急促:“听他的!别添乱!”他深知无根生手段诡谲,此刻绝非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就在王耀祖强行拉着李慕玄,连同那个几乎要在地的苑金贵,准备硬顶压力突围之际。
异变陡生。
“噗通!”
一声沉闷响动,膝盖与木质地板亲密接触。
全场所有人动作,无论是叫嚣杀人的正道人士,还是准备突围的王耀祖,都在这一刻诡异僵住。
方才气定神闲,一副要独力对抗天下群雄架势的全性代掌门无根生,竟毫无征兆地双膝一软,首挺挺跪了下去。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随即整个上半身都趴伏在地,摆出一个标准至极的五体投地大礼。
“各位英雄好汉饶命啊!”
无根生带着浓重哭腔的哀嚎声,在死寂一片的迎鹤楼内骤然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刺耳。
“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常年卧病在床,下有三岁孩儿嗷嗷待哺,实在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才误入全性这个贼窝啊!”
“求求各位英雄,各位大侠,各位爷爷,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小人发誓,以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退出全性,重新做人!”
他一边声泪俱下嚎啕着,一边用额头“咚咚咚”奋力磕着坚硬木质地板,那力道之大,声音之响,听着都让人牙酸。
整个迎鹤楼,刹那间陷入难以言喻的死寂,混杂着荒诞与尴尬。所有人看傻了眼。
这……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操作?
方才那副“天下第一搅屎棍”的嚣张气焰呢?
那股子视天下英雄如插标卖首的狂傲与不羁呢?
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一个痛哭流涕,磕头求饶,毫无骨气的软蛋怂包?
青竹苑为首的青年,手中高举的长剑悬在半空,劈不下,收不回。
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比戏台上的变脸还要迅速。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间竟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这反差实在太大,大到他们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仿佛被一记重锤砸懵。
就在这全场集体愣神的短暂刹那。
“嗖!”
一道身影如同被压紧到极致的弹簧骤然松开,从地上迅猛弹射而起。
先前趴地磕头如捣蒜,哭得涕泪横流的无根生,此刻动作快得简首不像人类。
一个敏捷至极的狸猫翻滚,己然窜到临街窗边。
他甚至还有一丝空闲,回头对着那群依旧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正道人士,露出一个灿烂晃眼的笑容,顺便调皮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各位英雄,后会无期了喂!小爷我闪人了!”
话音未落,他如灵猿般翻身跃出窗外,身影瞬间消失在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之中。
“妖人休走!”
“快追!别让他跑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青竹苑弟子气急败坏怒吼一声,急忙带着人冲向窗口。可窗外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哪里还有无根生半分影子。
王耀祖和李慕玄趁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以及众人注意力被无根生吸引的当口,带着那个魂不附体的苑金贵,从另一个方向迅速撤离了是非之地迎鹤楼。
街道上,人群因迎鹤楼内骚动而显得混乱,不少人驻足观望,议论纷纷。就在此时,前方拥挤的人群忽然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开,纷纷向两旁退去,形成一条清晰通道。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沉稳步伐,缓缓行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青年,身着一件白色道袍,面容俊朗清逸。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身材魁梧壮硕,面容略显憨厚的青年,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敬与难以抑制的激动。
“是……是玄霄仙人!”
“天啊!真的是玄霄仙人来了!”
迎鹤楼内追出来,以及楼下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用颤抖的声音喊出这么一句。
刹那间,整条街道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沸腾。方才还对“全性妖人”喊打喊杀,义愤填膺的“正道人士”,此刻脸上纷纷露出激动、崇拜乃至狂热。
他们争先恐后朝着那两道身影涌上前去,伸长脖子,想要一睹玄霄仙人风采。
“玄霄仙人!”
“真的是玄霄仙人!”
“仙人,您可算来了!方才有全性妖人在此地作祟,气焰嚣张至极!”
“恳请仙人出手,为我等主持公道,将那伙妖人绳之以法!”
李玄霄脚步微顿,目光平静无澜扫过一张张激动不己的脸庞。
他身旁的刘得水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诸位同道稍安勿躁,我家师兄也是刚到此地,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青竹苑为首的弟子连忙挤开人群,抢到最前面,对着李玄霄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晚辈青竹苑林平,拜见玄霄仙人!”
“启禀仙人,方才确有数名全性妖人在此,为首者自称无根生,言语轻佻,行事诡诈,还打伤了我等同门……”他口若悬河,添油加醋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重新演绎一遍,把自己等人描绘得英勇无畏,与妖人奋勇搏斗,将无根生一行贬得一文不值,如同跳梁小丑。
李玄霄静静听着,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喜怒。
待他说完,李玄霄才微微颔首,惜字如金。
“知道了。”他语气平淡至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分量。
“此事,我自有分寸。”
众人闻言,皆是精神一振,喜形于色。玄霄仙人既然开口,那全性妖人定然在劫难逃!
“仙人里面请!”
“仙人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迎鹤楼掌柜满脸堆笑从里面迎出,点头哈腰,亲自引着李玄霄与刘得水上了二楼雅座。
方才还剑拔弩张,一片狼藉的楼内,此刻竟因一人的到来,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而祥和,仿佛之前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街角处,刚刚侥幸脱身的李慕玄和王耀祖,以及那个依旧惊魂未定的苑金贵,将这一幕完整收入眼底。
李慕玄的目光,如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钉在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心,众星捧月的青色身影之上。
那就是李玄霄。三一门的不世传奇。
年轻一辈中无可争议的楷模与丰碑。
被无数异人敬仰、崇拜,甚至神化的玄霄仙人。
凭什么?
李慕玄心中,不甘的野兽疯狂咆哮。
凭什么他就能如此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光芒万丈?
凭什么自己就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被人喊打喊杀?
明明……明明自己也不差!论天赋,论悟性,自己哪点比他差了?
李慕玄的拳头,在宽大袖袍中悄然握紧,尖锐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嫩肉,一丝丝刺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心中的憋闷与愤懑。李慕玄的桀骜重回脸上,却带着一丝不甘,一丝浓烈嫉妒。
王耀祖将李慕玄脸上每一个细微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轻轻叹口气,五味杂陈。
这孩子,心气太高,偏又走了岔路,性子也过于偏激。
他抬起粗糙手掌,轻轻拍了拍李慕玄紧绷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小子,别看了。”
“人跟人,从出生起,命就不同。”
李慕玄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甩开他的手,倔强扭过头,不愿再去看那刺眼一幕。
王耀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与复杂,随即压低声音:“不过,路是自己选的,也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现在就认输,说自己不行,还太早了点。”
李慕玄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身子极轻微颤了一下,却不说话。
“走了,此地不宜久留,免得再生事端。”王耀祖招呼一声,示意两人跟上,准备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他们身后巷口一个敏捷跳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旁。
正是方才以惊世骇俗的方式逃之夭夭的无根生。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副玩世不恭,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个狼狈逃窜,磕头求饶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他的目光,悠悠投向迎鹤楼方向,看着那个被众人环绕,备受尊崇的李玄霄,目光平静无波,深邃得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片刻之后,他慢悠悠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一脸戒备与不爽的李慕玄,笑容依旧灿烂。
“小兄弟,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
“下次见面,希望你别再像只老鼠。”
无根生也不等李慕玄有任何回应,便对王耀祖随意摆了摆手:“老王,走了,找个地方喝一杯去。”
三人身影很快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仿佛几滴水珠汇入大江,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