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北辰抱着那颗被父亲“赦免”的雪球,小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亦步亦趋地紧跟在霍凛川身边,像只终于找到归途的小兽。霍凛川高大的身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钢钉腿落地的“笃”声比来时沉重了几分,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滞涩。他覆在霍念茹小脸上的大手始终没有收回,如同一个恒定的热源,隔绝着外面清冷的空气,也守护着女儿来之不易的安宁睡眠。
林晚晴抱着女儿,感受着丈夫掌心传递过来的那份沉甸甸的暖意和支撑。她微微侧身,用身体为女儿遮挡着侧面偶尔卷来的冷风,目光落在丈夫僵硬的背影和那条支撑着全部重量的伤腿上,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她几次想开口让他把手放下,自己来捂,或者让他先走一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太了解他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那是属于霍凛川的,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是对刚才那场惊吓迟来的、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弥补。
家属楼那扇熟悉的、刷着绿漆的单元门就在眼前。台阶上残留着未化的积雪,被踩得有些脏污泥泞。
霍凛川在台阶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条钢钉腿抬起,迈上第一级台阶。膝盖处的剧痛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猛地刺穿忍耐的屏障,让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瞬间滚落,砸在冰冷的台阶上。
“凛川!”林晚晴低呼一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霍凛川猛地吸了口气,撑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瞬间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稳住了身形,覆在女儿脸上的大手纹丝不动。他用那条相对完好的腿猛地发力,几乎是拖着那条沉重的钢钉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了台阶。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深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和钻心的钝痛。
霍北辰抱着雪球,紧张地看着爸爸艰难地迈步。他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跟着在用力。
终于,沉重的“笃、笃”声在楼道里响起,回声显得有些空旷。老式家属楼的楼道狭窄,光线昏暗,带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饭菜气息的暖意。这熟悉的、属于“家”的味道,似乎让霍念茹在睡梦中也有所感应。她的小身体在林晚晴怀里轻轻蠕动了一下,被父亲大手覆盖的小脸无意识地蹭了蹭那粗糙温暖的掌心,发出了一声极细弱的、带着睡意的哼唧。
霍凛川的脚步在自家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前停下。他覆在女儿脸上的手依旧没有挪开,另一只手艰难地从军装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冰冷的金属钥匙串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他的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林晚晴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丈夫拿着钥匙的手腕。他的手很凉,手腕处的肌肉绷得像铁块。她没说话,只是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他冰凉的手,引导着那串钥匙,准确地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远比楼道里更浓郁、更踏实的暖意扑面而来。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干燥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刚从冰天雪地里归来的几人,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窗台上,几盆耐寒的绿色植物在暖气的熏蒸下舒展着叶片,显得生机勃勃。
霍凛川几乎是拖着腿,侧身让抱着女儿的林晚晴先进去。他覆在女儿脸上的手,首到林晚晴抱着念茹完全走进了温暖的室内,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终于可以松懈下来的疲惫,小心翼翼地移开。
掌心离开的瞬间,霍念茹似乎感觉到了温度的变化,小眉头不满地蹙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起来,小嘴也扁了扁,眼看就要从浅眠中惊醒。
林晚晴立刻抱着女儿轻轻摇晃,嘴里发出温柔的“哦哦”声安抚。霍凛川的动作更快,他那只刚刚移开的大手,几乎是本能地又探了过去,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覆盖,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过女儿温热细腻的额角和的脸颊,像羽毛扫过,带着安抚的意味。
也许是熟悉的家彻底驱散了惊吓的余韵,也许是父亲指尖那笨拙却持续的触碰带来了安全感,霍念茹只是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身体,小嘴吧嗒了几下,终究没有醒来,呼吸重新变得绵长安稳。只是那的小脸蛋上,被雪球砸中的地方,依旧残留着几道微红的印子,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遭遇。
霍凛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儿脸上那几道碍眼的红痕上,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他收回手,没有再看任何人,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身寒气,沉默地转身,一步一顿地走向卧室的方向。钢钉腿拖行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沉重。
霍北辰抱着那颗被他体温捂得有些融化迹象的雪球,站在门口,看着爸爸沉默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妈妈怀里睡着的妹妹脸上那几道红痕,小脸上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雪球,晶莹的球体表面己经沁出了细密的水珠,显得那么脆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化掉。
“妈妈……”他小声地喊,声音带着无措,“雪球……快化了……” 他求助似的看着林晚晴,仿佛这颗雪球的融化,也带走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一点心安。
林晚晴抱着女儿,走到客厅中央。她先把霍念茹轻轻放进铺着厚厚软垫的婴儿床里,小心地掖好小被子,确认她睡得安稳,才首起身。她走到霍北辰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儿子充满不安的大眼睛。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颗正在融化的雪球,而是轻轻握住了儿子抱着雪球的小手。那小手冰凉,还沾着雪水。
“北辰,”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妹妹脸上的红印子,不是这颗雪球砸的,对吗?”
霍北辰愣了一下,用力点头:“是毛毛砸的那个坏雪球!”
“所以,这颗雪球没有错,它很漂亮,是你送给妹妹的礼物。”林晚晴的目光落在那颗晶莹剔透、正在阳光下慢慢滴水的雪球上,“你看,它和我们一样,从外面很冷的地方回来,现在到了暖和的家里,它觉得很舒服,就想变成水,睡一觉了。”
霍北辰低头看着雪球,看着水珠汇聚、滚落,砸在地板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懵懵懂懂地,似乎明白了什么。
“就像妹妹,在外面被吓着了,现在回到暖和的家,在妈妈爸爸身边睡着了,就好了。”林晚晴轻轻引导着,“这颗雪球完成了它的任务,它让北辰知道了要小心,也让北辰想保护妹妹,对不对?现在它累了,想休息了,我们把它放在窗外,让它看着我们,好不好?”
霍北辰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妈妈温柔而笃定的眼神,又看看怀里越来越小的雪球。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用力地点了点头:“嗯!让它看着妹妹睡觉!” 他抱着雪球,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把它稳稳地放在了冰冷的窗台外沿。晶莹的水珠顺着玻璃缓缓流下,像无声的告别。
安置好雪球,霍北辰似乎卸下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小脸上轻松了些。他跑回婴儿床边,踮着脚,看着妹妹熟睡中微微起伏的小胸脯,小声说:“妹妹不怕,坏雪球没有了,我保护你。”
林晚晴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心里软成一片。她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卧室里光线稍暗。霍凛川没有躺在床上。他背对着门口,坐在靠窗那张旧书桌前的椅子上。军装外套脱了,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他身上只穿着那件被扯开了领口、下摆湿了一大片又沾着雪水泥渍的旧棉布衬衣。
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用力地按在左腿膝盖上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树根。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宽阔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块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顽石。整个身体都散发着一种极力忍耐着剧痛的僵硬感。那条钢钉腿微微斜伸着,裤管下的金属支架轮廓隐约可见,冰冷而沉重。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他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林晚晴的心猛地揪紧。她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丈夫沉默而痛苦的背影。那背影在冬日午后的微光里,像一座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山峦。
她悄然转身,走进厨房。炉子上坐着的水壶正发出轻微的嘶鸣,壶嘴喷出白色的水汽。她动作麻利地拎下水壶,找出搪瓷脸盆,注入滚烫的开水,又兑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然后,她翻出一条家里最厚实、吸水性最好的干净毛巾,浸入温热的水中,用力拧干。
毛巾蒸腾着滚烫的热气。
她端着这盆热气腾腾的水,拿着拧好的热毛巾,重新走向卧室。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里面那个正在与伤痛无声搏斗的男人。
卧室的门依旧虚掩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一道沉重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