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坚决,撕破了沉重的夜幕。不是绚烂的朝霞,而是一种干净的、带着凉意的灰白,如同被水洗过无数遍的旧棉布,一寸寸地覆盖了窗棂,漫进屋子里,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炉膛早己冰冷,但屋子里残留着昨夜炉火烘烤过的、干燥而踏实的暖意,混合着淡淡的皂角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
霍念茹醒了。
没有预想中的哭泣,也没有被噩梦惊醒的委屈。她只是在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婴儿床里,轻轻地、懒洋洋地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掀开。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带着初醒的茫然水汽,如同蒙着晨露的葡萄。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两下,似乎在回味睡梦中的甘甜。的小脸上,昨日那几道被雪球砸中的微红印痕,在清透的晨光下,己经淡得几乎寻不见了,只留下一点点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痕迹。
她的小脑袋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小奶猫似的哼唧声。然后,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开始好奇地转动,打量着这个被晨光照亮的、熟悉又温暖的世界。目光扫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扫过炉灶冰冷的轮廓,最后,落在了几步之外,坐在小凳子上,正眼巴巴望着她的哥哥霍北辰身上。
霍北辰几乎一夜没睡好,小脸上带着点困倦,但那双大眼睛却亮得惊人,一首牢牢锁定着妹妹的婴儿床。此刻看到妹妹醒来,没有哭,还好奇地看着自己,小男孩瞬间像被注入了活力,困倦一扫而空。
“妹妹醒了!”他小声欢呼,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他立刻从小凳子上跳下来,像只灵活的小鹿,几步就冲到婴儿床边,踮着脚,把脑袋探进去,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念茹!早上好!”
霍念茹看着哥哥突然放大的笑脸,大眼睛眨了眨,小嘴也跟着咧开一个无意识的、甜甜的笑容,露出了的牙床。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着霍北辰的方向胡乱地抓了抓,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带着奶气的音节:“……哥!”
这一声,让霍北辰的小脸瞬间亮得发光,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奖赏。他激动得原地蹦了一下,转身就朝厨房跑,边跑边喊,声音里充满了雀跃和使命感:“妈妈!妹妹醒了!她叫我哥了!妹妹饿了!要喝米汤!”
林晚晴正在厨房里忙碌。小煤炉上的小铝锅正冒着袅袅的白汽,锅里是熬得浓稠软烂、散发着淡淡米香的小米粥汤。她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小心地撇着浮沫,听到儿子的喊声,脸上立刻漾开温柔的笑意。
“知道了,这就来。”她应着,动作麻利地熄了炉火,用一个带着缺口的白瓷小碗,盛了小半碗温热的米汤,又拿出一个小小的、边缘磨得光滑的木头勺子。
霍北辰己经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了进来,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的动作,小脸上写满了“我来我来”。
林晚晴看着儿子那副跃跃欲试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她把小碗和勺子递给霍北辰,叮嘱道:“慢点,小心烫着妹妹。只喂一点点,别着急。”
“嗯!”霍北辰用力点头,两只小手像捧着圣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和勺子,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郑重地朝着婴儿床走去。
林晚晴跟在后面,眼神温柔地落在儿子专注又紧张的背影上。
霍北辰挪到婴儿床边,把小碗放在旁边的小矮几上,然后踮着脚,趴在床沿,小脸几乎要贴到妹妹脸上。他拿起小木勺,在碗里舀了浅浅一点米汤,学着妈妈的样子,放在嘴边轻轻地、极其认真地吹了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勺子递到霍念茹的小嘴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哄劝:“妹妹,张嘴,啊——喝汤汤,暖暖的,香香的。”
霍念茹好奇地看着眼前晃动的木勺,小鼻子嗅了嗅空气中米汤的香气。她似乎还记得这种温暖的味道,小嘴顺从地张开了一条小缝。
霍北辰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控制着勺子,将那一小点温热的米汤,稳稳地送进了妹妹的小嘴里。
霍念茹的小嘴吧嗒了两下,的小舌头卷了卷,将那点温暖的、带着米香的液体咽了下去。大眼睛舒服地眯了眯,像只被顺了毛的小猫。
“妹妹喝了!她喝了!”霍北辰激动地小声欢呼,小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立刻又去舀第二勺,更加专注地重复着吹凉、喂食的动作。
林晚晴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模样,看着女儿满足地小口吞咽着哥哥喂来的米汤,晨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温暖而宁静的轮廓。她嘴角的笑意加深,眼角却有些微微的。这一刻的安宁和暖意,足以抚平昨夜所有的担忧和疲惫。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拉开了。
霍凛川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衬衣,领口扣得严整。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疲惫如同洗不掉的旧漆,沉沉地覆盖着。眼底带着明显的血丝,是彻夜未眠的痕迹。那条钢钉腿落地的声音沉重而缓慢,“笃、笃”的节奏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仿佛在丈量着疼痛的边界。
他走到客厅中央,高大的身影带着一夜沉淀的沉默。目光先是落在婴儿床边那温馨的一幕上——儿子正小心翼翼地给女儿喂米汤,女儿眯着眼,满足地吞咽着。他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丝。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另一个角落。
小小的提篮里,霍昭晴也醒了。
不同于姐姐的安静观察,这个小家伙显然是被哥哥兴奋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唤醒的。她正奋力地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提篮里扭动着小身子,像一条不安分的小肉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西处张望,小嘴咿咿呀呀地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两只小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小脚丫也在绒毯里蹬踹,仿佛在抗议被忽略,也仿佛在急切地想要加入这场晨光里的热闹。
霍凛川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改变了方向,朝着提篮走去。
他走到提篮边,没有立刻俯身去抱。高大的身影微微俯下,形成一道温和的阴影,笼罩在霍昭晴上方。他沉默地注视着提篮里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女儿。
霍昭晴挥舞的小拳头似乎碰到了父亲垂下的、带着凉意的衣角。她的小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张开小手掌,一把抓住了那粗糙的棉布布料,紧紧攥在了小小的手心里。她似乎对这个“新玩具”很满意,停止了扭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向上望,对上了父亲沉默注视的目光。
一大一小,在晨光里无声地对视着。
霍昭晴的小嘴里发出一个更加响亮的、带着点疑问的咿呀声,小脚丫在绒毯里又蹬了一下,仿佛在问:“你是谁呀?”
霍凛川依旧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动作极其轻缓地,用一根手指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霍昭晴紧攥着他衣角的小拳头。
那小小的、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拳头,带着新生命特有的温热和力量。
霍昭晴似乎被这触碰逗乐了,小嘴咧开,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纯粹的笑容,咿咿呀呀的声音更欢快了,攥着衣角的小手也晃了晃。
霍凛川看着女儿灿烂的笑脸,感受着指腹下那柔软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一夜鏖战留下的冰冷和疲惫,仿佛被这小小的拳头和这无邪的笑容,一点点地攥住了,然后被那纯粹的生命热度,无声地融化、驱散。
他冷硬紧绷的唇角,终于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冰封的河面在初春阳光的照射下,悄然裂开的第一道细纹,透出了底下温润的水光。
林晚晴端着另一小碗温好的米汤走过来,准备喂小女儿。她恰好看到了丈夫脸上那抹转瞬即逝、却真实得令人心头发烫的笑意,以及他凝视着小女儿时,眼底深处那片冰层悄然融化的柔软。
她的脚步在几步之外停住,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晨光勾勒着他高大沉默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那难得一见的、被稚子纯真唤醒的暖意。
客厅里,米汤的香气氤氲着。霍北辰正专注地喂着姐姐,小声地哄着:“妹妹乖,再喝一口。”霍念茹配合地张开小嘴。提篮里,霍昭晴依旧咿咿呀呀地攥着爸爸的衣角,小脚丫欢快地蹬着。
霍凛川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指腹依旧停留在小女儿柔软的拳头上,感受着那微小却蓬勃的生命脉动。他微微抬起头,目光越过提篮,望向窗外。
灰白的天幕下,家属楼低矮的轮廓清晰起来,远处光秃秃的树杈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没有绚丽的朝霞,只有一种褪尽铅华的、平实而充满力量的明亮,正从东方的天际,不可阻挡地漫涌过来, 将夜晚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彻底驱散。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喉结微动,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晨光里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也带着一种新生的、沉甸甸的暖意: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