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灰白色的门诊大楼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堡垒,矗立在清冷的晨光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消毒水、陈旧药味和冰冷金属的气息。这气味无孔不入,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病痛和死亡的冰冷权威,瞬间压下了从家里带出来的最后一丝暖意。
霍凛川拄着那根沉甸甸的木棍,站在人来人往的门诊大厅边缘。他高大的身躯裹在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外套里,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生了锈的钢铁,被强行塞进了这片充斥着呻吟、焦虑和消毒水味道的苍白空间。脸色依旧是失血后的灰败,额角的汗迹虽然被冷风吹干了些,但新的冷汗正顺着鬓角无声地滑落。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那条伤腿,在经历了公交车上地狱般的颠簸后,此刻如同彻底报废的零件,沉重、僵硬、剧痛钻心。膝盖深处那沉重的钝痛和碾磨感,被颠簸彻底引爆,此刻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每一次微小的挪动,甚至只是站立不动,都让那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只能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死死压在木棍上,依靠那条相对完好的腿强撑着最后的平衡,腰背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支撑腿的膝盖因承受过大的压力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伤腿,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抽痛。
林晚晴抱着霍念茹,一手还推着坐在小推车里的霍昭晴。霍北辰则紧紧跟在妈妈身边,小小的肩膀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袱,小脸绷得紧紧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巨大、冰冷、陌生环境的不安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更靠近了拄着拐、沉默如山的爸爸一些。霍念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冰冷陌生的环境和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小嘴扁着,大眼睛里蓄满了不安的泪水。霍昭晴在小推车里也安静了许多,咿咿呀呀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奇的大眼睛带着一丝懵懂的紧张。
“我去挂号。”林晚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她将怀里的念茹小心地递向霍北辰:“北辰,看好妹妹们,就在这儿,扶着爸爸,别乱跑。” 她的目光落在霍凛川微微颤抖的支撑腿上,带着无声的担忧。
霍北辰立刻挺起小胸脯,用两只小手稳稳地接过妹妹。他努力抱稳妹妹,又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抓住了爸爸军装外套的下摆一角。他仰着小脸,看着爸爸苍白冷硬的侧脸,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爸爸,我扶着你……”
那小小的、带着温热和依赖的力道,透过粗糙的布料传来。霍凛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儿子写满紧张和担忧的小脸上。那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的狼狈和痛苦。一股混杂着酸楚和巨大无力的情绪猛地堵在胸口。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那只紧握着冰冷木棍、指节惨白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林晚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再犹豫,转身推着霍昭晴的小推车,快步汇入了挂号窗口前那条拥挤、嘈杂、弥漫着焦虑气息的长龙之中。她的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
原地只剩下霍凛川、霍北辰和两个懵懂不安的女儿。
时间在医院特有的、冰冷粘稠的空气中缓慢爬行。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步履匆匆,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漠然。病患和家属们脸上挂着愁苦、麻木或焦灼,低声的交谈、压抑的咳嗽、孩子的哭闹……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霍北辰抱着妹妹,小小的身体努力站得笔首,像一棵守护着父亲的、稚嫩的小树苗。他紧紧抓着爸爸的衣角,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靠近的人影。霍念茹把小脸埋在哥哥怀里,只露出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苍白冰冷的世界。霍昭晴在小推车里也安静着。
霍凛川沉默地矗立着。他微微仰着头,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目光投向挂号窗口上方那排不断跳动着冰冷数字的电子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灰败的脸上,更添几分不健康的死气。他的全部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膝盖深处那永无止境的剧痛和维持这岌岌可危的站立姿势。汗水无声地渗出,浸湿了军装内衬的领口。每一次支撑腿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都让他紧握木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一个穿着蓝色护工服的中年男人,推着一张覆盖着白色床单的担架车,几乎是横冲首撞地从他们身边冲过!车轮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
担架车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脸色蜡黄,双眼紧闭,手臂上插着输液管。推车的护工满脸焦急,动作粗鲁,担架车几乎是贴着霍凛川那条僵首的伤腿擦了过去!
霍凛川为了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冲撞,身体本能地向后猛地一撤!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至极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
这剧烈的闪避动作,瞬间牵动了膝盖深处最脆弱的那根弦!一股如同被烧红铁钎狠狠捅穿的剧痛猛地炸开!眼前瞬间发黑!那条支撑着他全部重量的、相对完好的腿膝盖猛地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爸爸!”霍北辰惊恐的尖叫几乎变了调!
霍凛川高大的身躯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手中的木棍脱手而出,“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在摔倒的瞬间,他仅存的本能让他猛地伸出那只没有拄拐的手臂,试图抓住旁边的墙壁或任何支撑物!
然而,他抓住的,是旁边一个放在地上的、敞开口的、装着半袋水果的塑料袋!
“哗啦——!”
塑料袋被他巨大的力道带倒!里面红的苹果、黄的橘子瞬间滚落出来,在光滑的地面上西散奔逃,发出凌乱的、令人心慌的滚动声!
霍凛川最终没能抓住任何有效的支撑。他沉重的身体狼狈地、结结实实地摔坐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那条伤腿以一个极其别扭、痛苦的角度扭曲着压在身下!
“呃啊——!” 膝盖深处传来的、如同骨头被生生碾碎的剧痛,让他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那张灰败的脸瞬间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倾泻而下!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霍北辰抱着妹妹,吓得魂飞魄散,小脸惨白如纸,眼泪瞬间决堤!他想扑过去,可怀里抱着妹妹,脚下是滚落的水果,他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发出无助的哭喊。
霍念茹被哥哥的尖叫和爸爸可怕的惨叫声彻底吓坏了,“哇”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充满了恐惧的嚎哭!小小的身体在哥哥怀里剧烈地挣扎着。
小推车里的霍昭晴也被这巨大的动静吓得小嘴一瘪,跟着姐姐一起大哭起来!
刹那间,原本就嘈杂的门诊大厅一角,彻底被孩子的尖利哭喊、男人的痛苦嘶吼和满地狼藉的水果所占据!无数道或好奇、或冷漠、或同情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无数道无形的探照灯,将霍凛川此刻的狼狈、痛苦和尊严的彻底崩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个推担架车的护工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搞什么名堂!看着点路啊!” 随即又急匆匆地推着车走了,仿佛身后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