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哭闹声和劝慰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去。
沈青云能听到祖母钱氏被大伯沈万福连哄带劝地扶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然后是父亲沈万才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进了堂屋,紧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几乎要将心肝都呕出来的叹息。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母亲林秀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沈青云依旧闭着眼睛装睡,实际上却在竖着耳朵,捕捉着外界的一切动静。
他能感觉到母亲林秀娥就坐在床边,没有离开。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良久,林秀娥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三郎,你醒着吗?”她试探着问。
沈青云没有动。他现在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也需要观察更多,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林秀娥以为他还睡着,便不再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了大哥沈青柏和大姐沈青莲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说话声。
“哥,爹和大伯……是不是又没考上?”是沈青莲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嗯。”沈青柏的声音有些沉闷,“我刚看到爹坐在堂屋里,一句话都不说,大伯在旁边抽旱烟。”
“那……奶奶又闹了?”
“闹了,哭得可伤心了。”沈青柏的声音顿了顿,“莲儿,你说,爹和大伯,以后还会去考吗?”
沈青莲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不知道……可是,不考试,我们家……我们家……”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沈青云却听得明明白白。
不考试,这个家,似乎就更没有出路了。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科举,几乎是寒门子弟唯一的晋升通道。
尽管这条路,对沈家来说,是如此的渺茫和残酷。
“先进去看看娘和三郎吧。”沈青柏说道。
很快,茅草屋那扇简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沈青云悄悄掀开一丝眼缝。
大哥沈青柏,十二岁,因为常年干活,身形比同龄人要壮实一些,但依旧显得瘦弱,皮肤黝黑,眉眼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忧愁。
大姐沈青莲,十岁,梳着两条简单的小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小脸有些发黄,但一双眼睛却很明亮,透着几分灵气。
“娘。”两个孩子轻声叫道。
“嘘……”林秀娥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床上的沈青云,“三郎刚睡下,别吵醒他。”
沈青柏和沈青莲立刻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担忧地看着沈青云。
“三郎的脸色还是好难看。”沈青莲小声说,伸出小手想摸摸沈青云的额头,又怕惊醒他,犹豫着缩了回去。
“大夫说要好好将养着,不能再着凉了。”沈青柏说道。
林秀娥点点头:“我去给你们准备晚饭。今天……就简单吃点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沈青柏和沈青莲懂事地点点头。
“娘,我来帮您烧火。”沈青莲说。
“我去挑水。”沈青柏也道。
两个孩子跟着林秀娥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沈青云一个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那片熟悉的茅草屋顶,心中五味杂陈。
这就是他这一世的亲人。
一个温柔却愁苦的母亲。
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大哥。
一个乖巧得让人怜惜的大姐。
还有那未曾谋面,却让他感到压力山大的父亲、伯父和祖母。
以及,母亲肚子里那个即将降临的小生命。
“晚饭……”沈青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饥饿感再次袭来。
他很好奇,这个家徒西壁的沈家,晚饭会是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野菜特有的苦涩气味,伴随着些许米糠的香味,从屋外飘了进来。
沈青云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这味道……可不怎么美妙。
又过了一会儿,林秀娥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沈青柏和沈青莲,他们手里各拿着一个粗瓷碗和几双磨得发亮的竹筷。
“三郎,醒了吗?该吃饭了。”林秀娥轻声唤道。
沈青云“适时”地睁开眼睛,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
“娘……”他发出虚弱的声音。
“哎,醒了就好。”林秀娥将陶盆放到床头的小几上,“饿了吧?娘煮了粥。”
沈青云的目光落到那陶盆里。
所谓的“粥”,清汤寡水,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浑浊的米汤里,漂浮着一些切得碎碎的、不知名的野菜叶子,还有几粒零星的、煮得开了花的糙米。
这就是沈家的晚饭。
沈青云的心,又沉了几分。
在前世,他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作为一名有稳定收入的博士,也从未为吃喝发过愁。食堂里的饭菜虽然谈不上珍馐美味,但至少管饱,偶尔下个馆子,也能点上几个硬菜。
像眼前这种……连猪食都不如的“粥”,他只在研究古代灾荒史料时,在文字描述中见过。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要亲口品尝这种“美食”了。
沈青柏和沈青莲己经熟练地摆好了碗筷。
林秀娥先给沈青云盛了一小碗,野菜叶子拨到一边,尽量多舀了些米汤和几粒米。
“来,三郎,小心烫。”她将碗递到沈青云面前。
沈青云没有立刻接,他的目光扫过大哥大姐碗里的粥。
清汤寡水,几乎看不到几粒米,只有一些野菜叶子在碗底沉浮。
他们似乎己经习惯了,默默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几乎没有味道的“汤”。
懂事得让人心疼。
沈青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真的太饿了。
林秀娥听到了,脸上露出一丝心疼和愧疚。
她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粥,犹豫了一下,便想将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几粒米拨到沈青云碗里。
“娘,我……”沈青云刚想开口阻止。
“秀娥!吃饭了没?!”
一个粗声粗气,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是父亲沈万才。
林秀娥手一抖,连忙应道:“哎,就来了,当家的!”
她将碗塞到沈青云手里,匆匆叮嘱了一句“快趁热喝”,便起身向外走去。
沈青云捧着那碗温热的“粥”,看着母亲略显蹒跚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低下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喝了一小口。
一股淡淡的苦涩味和米糠的粗糙感,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
难以下咽。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现在,他没有挑剔的资格。
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夜,渐渐深了。
茅草屋里,油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沈青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方面是因为身体还很虚弱,浑身不舒服。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饿。
晚上的那点野菜粥,根本不顶饿,下肚没多久就消化干净了。
现在,他的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抓挠,发出阵阵抗议的轰鸣。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