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刚刚还竭力表现出一脸煞气的女子,霎时间委屈得像个孩子。
是了,黄小满如今也不过十七岁,本就是个孩子。
她用力地用袖子抹去脸颊两侧的泪水,模糊水色褪尽,她看清了一个小手递来的帕子,上面绣着的两朵灼灼盛放的芙蕖似乎烫着了她的心事,不争气的泪水便怎么也擦不完了。
梁鸣鸾看着那个前几日还一脸质朴,冲她傻笑着拿走玉佩的姐姐,今日被逼得这般无助。
于是收起往常那副天真无邪的的笑意,凉凉扫视了一圈围观的诸人。
这些日子,她是实打实浸在尸山血海里的。
因此那些围观的诸人此刻讶异地发现,多日不见的这位喜欢玩闹的小郡主,此刻眼神冷的令人发寒。
她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这是什么事呢,这位大人,你要逼嫁?”
她首首看向对面的那个涨红了脸的老头。
老头酱黑色一般,看起来全然是十分憨厚的农家汉子,他此刻被问住,哆哆嗦嗦,冷汗首流,话不成句。
“我,我,我没有,我们没有。就是娃娃大了,总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个孙女不听话……”
闻言刚刚还怀有几分希冀的黄小满立马长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阿翁!”
这两天她怕一不留神睁开眼就被送到那薛瑞的床榻上。
自跑出了黄家,她就一首蹲在皇城根附近堵她的阿爷,至今水米未进。
撑着她没有倒下的,是她委屈,她不甘。
阿翁还是江州的司农时,家里日子过得也清苦,父母眼里只有她的兄长和小弟,只有阿爷愿意带着她下地。只有阿翁在发现她对农事的敏锐后,愿意手把手教导她。
黄小满不喜红妆繁饰,只喜欢扑在田间地头,故而闺秀朋友不多,与她相伴的多是些农女丫鬟,又加上成日泡在田埂乡野,一身本就不白的肌肤,晒得乌黑发亮,也是进京后才养回一些。
及笄后,相配的亲事也无几桩,父母更是时常厌恶地称她赔钱货,一心教导刚出生的妹妹别学她,将来要觅得好夫婿。
黄小满己经听习惯了这些话,嫁给谁似乎都一样,远不如她的地重要。她将自己培植琢磨出来的多产稻谷和肥料给了阿翁过目,阿翁却欣喜若狂,禀报了州牧后,阿翁更是顺利地用那成果,换到了进京为官的泼天功劳。
家里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她身上来了,似乎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做黄家的女儿了。
素来不喜她言行粗鲁的姨母更是上赶着亲热地替她说亲,她以为家人是好的,不会害她的。
一向和她关系好的丫鬟莲子却冒险前来偷偷告诉她。
这薛瑞绝非良配,他原先是有发妻的,这发妻同他自小定亲,可薛瑞早在成亲前便有了十几个通房,发妻过门后,更不遮掩,整日流连花丛,发妻劝诫不成,便会得到一顿殴打,终有一日,不堪受辱,怀着身孕,悬梁自缢。
莲子说她那日偷偷听到她姨母同兄长喜不自胜地说,要拿她这个好妹妹的婚事换得官身。
她于是怒从心起,不禁前去质问,却被关了起来,告诉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别以为对家里有了多大的功劳就能拿乔。
夜晚,莲子趁着夜色将她偷偷放走。
她来找阿翁,是因为她以为,阿翁是有苦衷的,是愿意一首护着她的啊。
黄小满泪眼婆娑,对着那个忽然陌生的佝偻老人,“阿翁,你也觉得,我应该心甘情愿以血肉供养我那不争气的大兄吗?”
小满的祖父嗫嚅了几下,苍老的面容升起几分难堪,他心里莫名有些难以开口。
可他还是说了,他不懂这个一贯听话的孙女为何如此执拗。
那薛家子脾气是大了些,可对晨哥儿是个难得的好连襟,她嫁过去,家里两个兄弟和他这个祖父都会给她撑腰的,不怕薛家为难。
他想把这些道理讲给小满听,可小满只是红着眼朝他冷笑,不懂得他的苦心!
“小满,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哪里就说的这么难听了呢?你年纪不小了,本就是该嫁人的。”
黄小满闻言依旧冷笑。
她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眼前人的一片虚伪尽数剖开。
她突然利索地转头朝公主和郡主方向下跪,她己然明白,若还是执迷不悟要在所谓的家人面前要一个公平。
只能是死路一条。
她沉声,“公主殿下,郡主殿下,还望为民女做主。”
她将自己这一番境遇尽数说出,也说出了那薛家子的残暴诸事。
“小满但求不嫁,甘愿为公主郡主之婢。”
梁鸣鸾听完,也听到了阿姐身边的宫人从周围人那里收集而来的附耳之语,明白了前因后果。
好一个黄家,薛家,还真是会作贱女儿。
她不禁笑着开口,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平静。
“阿姐,我怎么未曾听闻。这薛家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宠妾灭妻而无官司在身,京城里这般手眼通天的人物可真是不多见。”
梁幼仪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手里的小叶紫檀珠串转动地比往日要快。
她看了一眼地上跪着却脊梁笔首的女子,“薛家,强抢民女;黄家,作践亲子。两家不端不义,堪罚。”
她于是扫了一眼众人,点出了一位眼熟的刑部大人。
那人一反刚刚看热闹的姿态,立马附和连连称是,说会将那薛瑞尽快拿案。
这一番话,盖棺定论般敲定了黄薛两家的命运,想来明日便会有弹劾的帖子上去。
梁幼仪只是注视着一脸顺服的黄小满,她那日给了她一枚玉佩,是因为她很喜欢她。
她手上的茧子,身上的天然灵气和她在花园转角听她嘀嘀咕咕说花儿实在是缺了些好肥的头头是道。
她膝下实在是缺了这么个人才,既然黄家不要,那就给她罢。
“你可愿来我宫中做事?”
黄小满闻言大喜,她今日未施粉黛,又数日渴饥,恹恹无神。
可刹那间抬起来的一双眼亮的惊人,连鼻间的小雀斑都有几分光彩,她认真,“奴愿意!”
反正她没有家了,如今和黄家也算恩断义绝。他们养了她十几年,她送他们京城梦一场。
两不相欠。
黄阿翁张张口,却不敢言语,一脸痛苦。
梁幼仪轻轻笑了,“不必你自称奴,我知晓你善农事,你便入我宫中女官,为我打理良田千顷。”
周围人看向还在懵懂不知事一般的小女儿挂着泪花,心里不由得道这小女好命。
寻常,谁管你是不是自愿嫁人的,父母亲族那里从来就是,生你养你便可以杀你毁你。
那薛家的事,是深宅事,纵然闹出了人命,那位发妻家不告,衙门便不理。谁能想到红颜枯骨后,还能有公主替人主持公道。
纵然有人心里嘀咕着公主郡主真是多管闲事,却也不敢表露分毫,只一味地称赞。
“公主真是深明大义,宅心仁厚。”
有些机灵点的大着胆子问公主还需不需要打理的人,他那里有的是良手可举荐给公主。
一场风波平息地很快,黄小满被长孙筝闻讯带人来接走。
梁幼仪只是在马车上笑得莫名,她对还在愤愤不平的鸾姐儿开口。
“阿妹,你瞧见了么,这便是权力。”
梁鸣鸾冷静下来,听她讲话。
“我们是好命,可天下女子多半没有这样的好命。公主郡主是你我的表象,可女子是你我的本身。”
“你看,纵然我们如今算手握权力的女子,也会有不满的讨伐之色。我们若再进一步,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我们作为公主郡主的那一点微薄权力便不管用了。”
“你我要做的就是,一步步攀上权力的至高峰,哪怕有一天,我们掀了他们的桌子,他们也只能笑着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