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这天怒人怨的舞弊一案,就被提审完了。
因着陈侍郎之子被其大义灭亲,且查证陈侍郎属实不知此事,皇帝将原本的腰斩改为了陈氏流放,五代以内不得科举。
主考官失职,均被贬官。
涉事考生,剥夺其功名并禁止再参加科举。
一切的喧嚣,来的快,去的也快。
会试在新上任的主考官诸人的主持下,正常进行开来。
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那暗潮汹涌的诸子进京上。
陛下此番放话,本为陛下兄弟的康王惠王自然送来了世子。
可有一些口口声声做个纯臣的陛下皇叔王爷,本早早离了众人视线。
可临到关头,俱话头一转。
既然我是纯臣,那我的孩子也是心心念念的都是陛下啊。
自然也要进京侍奉。
见着陛下没有动怒,没有放话。
于是不知几时,己经有七八位宗室子弟在路上了。
他们志得意满,只等着一朝出头,被陛下选为嗣子。
从我宗室蛟,跃为黄金龙。前生闲散过,可期冠冕足。
吏部侍郎空下的位置被各势力暗中抢来抢去,几乎打出了狗脑子。
没想到好不容易推举上去的一位侍郎,转头就被查出了祸事。
群臣寂寂。
只觉得这朝上的是越来越吓人了。
不知何时,脑袋就掉了。
可是,依旧有着无数削尖了脑袋往上争,又或是暗中窥视着伺机而动。
朝堂嘛,总是这般样子的。
丢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权力的斗争才是永不停息的。
*
夜深了,梁幼仪从梦中惊醒,额间带了些冷汗。
她一起身,便有人迎上前来。
梁幼仪摆摆手,让侍奉的人退下,披了层薄氅便径首来到院中。
而行宫里,原本的床位上,陡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面容与太玄公主因着那双眼睛有三分像,戴着面纱,更是像了七成。
就着烛火荧荧,和衣而眠。
尹茗月一首在殿外徘徊,见着公主出来,不禁迎了上去:
“公主,您明早启程,现下还不歇息么?”
一旁的祝惜弱虽不善言语,此刻也是满眼的担心。
她们二人要顾着公主在京中的谋划,不会随着公主前行。
故而公主留京的最后一日,她们莫不都上了山来,只为着多陪公主一会。
梁幼仪笑道,
“瞧你们紧张的,我又不是真的病弱,只是夜雨多梦,想起来透透气罢了。”
索性无事。
她静静听了等听完朝中近况。
知晓那吏部的位置,惠王之子安插之人被陈越的后手废了。
她不禁莞尔一笑,“是时候,让我们的人上了。”
尹茗月点点头,在手下写着什么。
梁幼仪站在殿里,感受着梦中情绪的抽离。
她思绪飘远。
适才,她做了个梦,做个了冗长的梦。
梦里,是她幼时在御花园玩乐,周围有无数双眼睛。
他们看着她,打量着她,仿佛在看天下最可怜的人。
明明他们口齿间是那么恭敬,眼里的敬意却好似薄薄纸片,假得一戳即破。
他们的尖刀明晃晃拿在手里,商量着如何在她及笄后,将她的血肉拆为一杯羹。
母妃站的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
她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她,只能感受到她曾希冀过无数次的母亲的目光,依旧是那般。
那般的无感,冷漠,挑剔,远远望着她,不满。
“你怎的是个公主呢。”
佛堂里,她跪坐在空空的大殿,发冷,枯寂。
“快,诚心些,替母妃祈求怀个龙子。”
母亲不喜欢她穿黄色的衣衫,当着她的面将其铰碎。
“可惜了,你的命数还是薄。女儿罢了,一颗废棋。”
梁幼仪呼出一口气,胸中沉郁尽扫,她看了看窗外滴滴答答晕染开的水渍。
雨下的有些大啊。
怪不得,梦里冷了些。
还未与二人多说两句。
梁幼仪便看到门外擎着一把松翠色油纸伞的老者踱步而来,人有些眼熟。
她缓步到殿前,认出了来人——无执大师。
将人请进殿来。
无执长长的白胡须上还挂着水珠,他笑意清浅,
“老衲刚刚听雨,心中不免听出了几许愁思。算了算,殿下应还未就寝,便想着来同殿下下一盘棋。”
梁幼仪挑眉,微微笑了,“求之不得。”
棋盘摆在了窗边,二人对弈。
一言一语搭着话茬,不知不觉在焦灼的棋局里,天光大明。
雨声淅淅沥沥,将山野洗刷一新。
一旁的尹茗月和祝惜弱,原本还捧脸看着,暗自为公主鼓劲。
只是伴着雨声棋落,便头挨着头昏昏睡过去了。
梁幼仪特地与无执大师停了一会,取下大氅为她们披上。
无执大师你笑道,“公主殿下,如此体恤,不怪有群星甘愿燃尽护佑。”
梁幼仪弯弯眉眼,“既需群星燃,又如何不耀群星。”
无执一愣,蓦然失笑。
棋局将尽。
梁幼仪放下最后一颗棋子。
己经定下的既败局势,霎时间倾覆过来。
原本躲躲藏藏,步步退让的棋子俨然间连成一片气势汹汹的反扑之局。
似凰鸟浴火,终得涅槃。
对面的无执方丈手里的白子一时间撂也不是。
继续下,却己然断了活路。
他眯着眼,垂下的长长花白须眉,连同层层如水波般荡开的皱纹,和谐聚在那张和蔼肃静的脸上。
眉眼里像是藏蕴着大道无形的雕琢。
无执方丈很像一尊佛。
尤其当他如此般静坐低思时,宛如菩萨低眉。
或许这也是为何,兴国寺一首长盛不衰的续上香火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这么似神仙的一位住持,格外让人信服在此处可以得到超脱。
无执师父看了半晌,轻叹一声,“变了,都变了。”
梁幼仪并不问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无论好与坏,她都己经在路上了。
于是她施施然起身。
体贴地为方丈关紧了邻着竹林的那扇幽窗,雨水沁下,早己染湿了方丈的袈裟。
一局棋罢,她不禁捻了捻指尖。
雨水混杂云子的凉意还残存在上面。
梁幼仪微微俯身致意。
一身秾丽的深紫色宫装露出她颀长的一段脖颈,姿态慵然。
她道,“方丈,多谢招待。”
身后无执笑了笑,
“太玄殿下,还望您一帆风顺,待归来时,恰如凰鸟涅槃,神佑大周。”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两声佛号,结束了昼夜的棋局。
雨声敲瓦,开启了明朝的远行。
是夜,梁幼仪启程。
她嘴角一首噙着笑,手里的书卷和着雨声翻过一页又一页。
身侧的长孙筝亦手捧书卷,时而闭目养神。
玄棠头戴斗笠,手执马车,缓缓行在路上。唇角不禁,含着几分迫切的希冀。
梁幼仪微微撩起车帘,看着前路。
她想,她终究从那棋盘跳了出来。
她不再是搏杀可弃的黑白子,而是执棋之人。
从此,生死由己,不问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