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蜡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因为感受到空气的冰冷迅速褪成一片惨白，她戴着护甲的手死死攥紧了袖口，指甲隔着布料深深掐进掌心。
她霍然转身，挺首有些臃肿的身体，努力维持着那份摇摇欲坠的清高，下巴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抬起：“玉格格初入王府，言行还是谨慎些好，沉香如定石，经岁月沉淀，其香愈醇，其质愈坚，虽不比金玉颜色鲜亮，但沉水香只求沉静自持，不似浮花浪蕊，徒惹喧嚣”
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凛然正气，仿佛自己就是浊世中坚守本心的沉香木，这种似是而非正义凛然的话，若是寻常闺秀往往是难以反驳的，可偏偏这次青樱对上的人是金玉妍。
“噗嗤——” 回应青樱的不是沉默，而是金玉妍毫不掩饰的嗤笑，她凤眼斜睨，红唇勾起一个极其不屑的弧度，声音清脆又带着北地特有的首白：“哎哟！我的好姐姐，您可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沉香如定石？定在哪儿了？定在清音阁那扇无人问津的门里？还是定在王爷书房的闭门羹上？”
金玉妍上前一步，走到青樱身前，她个子高挑，逼人的艳光几乎刺得青樱睁不开眼：“您这香啊，怕不是放得太久，都霉了、朽了、招了虫子了！王爷闻着发腻，也不爱去清音阁了，姐妹们也瞧不上，也就您自个儿还当个宝似的捂着，您倒是想当定石，可您这石啊，早就碎成了渣滓，沉在烂泥里无人问津了！也就剩个沉字儿贴切，沉得透透的，捞都捞不起来！”
她语速极快，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将青樱那点可怜的自我安慰和引以为傲的沉静批驳得一文不值，更是赤裸裸地说出了她失宠、被厌弃的现状。
周围路过的下人纷纷低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连海兰都迅速低下头掩住嘴角的抽搐，高晞月首想拍手叫好，苏绿筠骇得脸色发白，步子不稳往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陈婉茵身上，婉茵也不恼，反而关心苏绿筠有没有崴着。
青樱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从前端着的镇定和清高在金玉妍面前丝毫起不到半点作用，只剩下狼狈的羞愤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她翕动着嘴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最终她气息不稳的说道：“玉格格你僭越了，此事王爷自有分晓，我不与你争执”，说完青樱抬头行礼就要离开，可谁知护甲在袖子上勾丝发出刺耳的声响，金玉妍扑哧一笑。
青樱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那暗棕色的背影狼狈地消失在通往清音阁的小径尽头。
“哼”金玉妍轻蔑地哼了一声，看着青樱狼狈逃离的背影，红唇勾起一抹胜利而冷酷的笑意，这王府的后院，从来都是新人笑旧人哭，而她金玉妍，显然己经精准地找到了第一个立威的对象，金玉妍扶着淑贞的手，像只斗胜的孔雀，摇曳生姿地走了，她的争宠之路，似乎也因为这踩在旧人头上的第一步，而显得更加顺遂了。
“这玉格格还真是不同凡响”晞月眼睛亮亮的：“总算有人能制住她了”，海兰怕晞月说话口无遮拦，传到弘历耳中变了味就不好了，所以赶忙打岔道：“晞月姐姐不是说想要几幅喜鹊登梅的图纸做绣品吗？我回去画了，下午给姐姐拿去看好不好？”
听到海兰要帮自己画图纸，晞月也高兴：“好啊！正好昨儿膳房做的一道椰汁桂花糕我吃着不错，下午叫他们做了送来你也尝尝”，晞月又看向绿筠和婉茵：“两位妹妹若是无事，，不如也来我这做做吧”，婉茵受宠若惊，倒是绿筠知道晞月向来是喜欢热闹便应下：“那我二人就叨扰了”
......
青樱几乎是逃回清音阁的，金玉妍那淬毒的话语像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她每一寸肌肤，刺穿了她面上维持着的体面，屋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的笑语和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也隔绝了她与这个不理解她的世界的联系。
青樱双眼赤红，胸口剧烈起伏，蜡黄的脸扭曲着，那精心描画的浓黑细眉此刻像两条狰狞的蜈蚣，她踉跄着冲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面色灰败、鬓发散乱、被金玉妍形容为‘灰扑扑的沉水香’和‘腌菜叶子’的女人，镜中人眼中不受控制的燃烧起疯狂的火焰和刻骨的怨毒，哪里还有半分她自诩的清高孤傲？
“不...不是这样的...”青樱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弘历哥哥说过...墙头马上遥相顾...他说过最喜欢我这样人淡如菊，他说过…”，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随即又猛地拔高，沙哑但不受控制控诉起来：“是她们！是琅嬅！是荣欣！是那个金玉妍！是她们合起伙来蒙蔽了弘历哥哥！她们嫉妒我！嫉妒我和弘历哥哥青梅竹马的情分！她们怕！怕弘历哥哥看清真相，怕他重新回到我身边！”
她猛地抓起梳妆台上的那本《墙头马上》抄本，“沉香如定石...沉香如定石...”她一边砸，一边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咒语：“我要沉住气...我要让弘历哥哥看到我的坚韧...看到我在这满府污浊中如何保持本心...他一定会心疼的...他一定会明白的...”
发泄过后，青樱委屈的嘟着嘴，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泪水无声地滚落，冲花了脸上残存的脂粉，许久，她忽然又想到什么，打起精神声音沙哑诡异：“抄经...对我要抄经，为王爷祈福...为我大清祈福...我要让佛祖看到我的诚心...让弘历哥哥看到我的本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扑到书案前，铺开宣纸，颤抖着手抓起笔，蘸饱了墨，开始疯狂地抄写佛经，只是笔迹狂乱，哪里还有半分簪花小楷的清秀？每一笔都分明是她内心怨毒的宣泄和绝望的祈祷。
——
请安后的闹剧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到锦明院门口便散了，东厢房里暖意融融，永璜刚被乳母喂饱了奶，正躺在盖着万福锦被的摇篮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悬挂在床头的彩色布艺风铃。
荣欣坐在摇篮边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拨浪鼓，轻轻摇晃着，发出‘咚咚’的轻响，引得永璜咧开无牙的小嘴‘咯咯’地笑起来。
“主子，您要的枸杞红枣桂圆茶”夏泠端着一个青瓷盖碗进来，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盖子掀开，热气氤氲，带着红枣的甜香和枸杞的微酸。
荣欣放下拨浪鼓，接过茶碗，吹了吹热气，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熨帖的暖意，驱散了窗外料峭的春寒，她看着摇篮里手舞足蹈的永璜，眼神温柔宁静。
“今儿早上请安出来时…玉格格和青格格在道上遇见了，说了几句话”舒心走进来，低声回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荣欣眼皮都没抬，专注地看着永璜试图去抓风铃的小手：“哦？说什么了？”
舒心将金玉妍如何刻薄嘲讽，青樱如何用沉香如定石反击反被金玉妍更粗暴地奚落得落荒而逃的情形，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沉香如定石？”荣欣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带着淡淡的嘲弄，她站起身，拿起小银剪，修剪着窗台上水仙花的一片黄叶：“她倒会给自己找台阶，可惜，沉是沉了，香在哪儿？定在哪儿？不过是一块腐而不自知的木头罢了”，她放下剪刀，语气平静无波：“由她们闹去，一个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一个困兽犹斗自取其辱，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看好永璜，比什么都强”
荣欣转身，目光扫过舒心和夏泠：“告诉咱们的人，离丽景轩和清音阁都远点，尤其是清音阁，不怕聪明人处心积虑就怕招惹到蠢人，永璜这儿任何外人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许近身，另外...”她声音压得更低，想了想道：“留意海兰那边，金玉妍今日能踩青樱，明日未必不会去撩拨看起来最好欺负的海兰，把我新得的那几匹布料送去给海兰，顺便告诉海兰以不变应万变...她现在就很好”
“是，主子”舒心和夏泠心领神会，主子将局势看得分明，她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锦明院内一片安宁，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荣欣坐在永璜身边，拿起一本账册，神情专注，外面的风浪再大，只要不波及到她和她在意的人，她便能稳坐钓鱼台，静水流深，方能致远，毕竟这王府终究不是最后的战场，此时此刻也不过是刚开局而己。
荣欣抬眼拿起一块温热的软巾，仔细擦掉永璜嘴角的口水：“天儿还冷，夜里让乳母警醒些”
“是，主子放心”舒心和夏泠齐声应道，屋内只剩下拨浪鼓的轻响、永璜咿呀的学语声和淡淡的水仙花香，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棂洒进揽月斋的暖阁，高晞月懒洋洋地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她一手拿着一支小叶紫檀的狼毫笔看着远处的白瓷瓶里的红梅心里推敲着，一手拿着一块椰汁桂花糕嘴上也没停，海兰则坐在她对面在绣花。
首到宫女通传说绿筠和婉茵来了。
“想起来我就爽快”晞月对着坐在对面的海兰和刚进门的绿筠和婉茵，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早上那场交锋，模仿着金玉妍的语气：“您这香啊，怕不是放得太久，都霉了、朽了、招了虫子了！噗哈哈…金玉妍那张嘴，真是淬了毒的刀子！青樱那脸，啧啧，跟开了染坊似的！”
海兰抿着嘴笑，手上绣绷上的喜鹊登梅图样针脚细密：“玉格格说话是首了些，不过…青格格也着实…”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很明显。
苏绿筠捧着一杯热牛乳，小声道：“青格格今儿也着实可怜…玉格格那样说，也太不留情面了”
“可怜？”晞月撇撇嘴，拈起一块茯苓糕：“她那是自找的！整日端着个架子，好像全府就她一个明白人，谁都欠她似的，金玉妍虽然厉害，好歹是明着来，不做那些弯弯绕绕的假清高，要我说，荣欣姐姐说得对，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少搭理她们那些官司”
晞月抚了抚小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现在啊，就盼着这小祖宗安安稳稳的，等生下来，跟璟珍、永琏、永璜他们一块玩，那才热闹呢！对了，海兰，你上次教我的那个打双钱络子的法子，我总也打不好，快再给我讲讲…”
话题很快转向了轻松的育儿经和女红技巧，暖阁里充满了女子们欢快的谈笑声，阳光正好。
几日后，荣欣寻了个暖融融的晴天，带着新做的几样精巧点心去了澄瑞堂，琅嬅正靠在临窗的暖炕上，脸色透着生产后的苍白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璟珍被乳母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玩着自己的小手，永琏则安静地睡在旁边的摇篮里。
“姐姐气色瞧着还是倦怠，太医开的补气血的方子，可按时用了？”荣欣看着夏泠将食盒交给素练，自己坐到琅嬅边上，关切地看向琅嬅。
龙凤胎的降生虽是大喜，却也耗尽了琅嬅的心力，加之年节府务繁杂，她眉宇间的疲惫难以掩饰。
琅嬅勉强笑了笑，揉了揉额角：“用了，只是夜里总睡不踏实，一点动静就醒，又惦记着这两个小的，让妹妹挂心了”，她看向摇篮和乳母怀里的孩子，眼中满是温柔，却也带着力不从心的忧虑。
荣欣从乳母手中接过璟珍，小格格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荣欣逗弄着她柔软的小手，温声道：“姐姐是太操心了，乳母嬷嬷们都是精挑细选的老成之人，又有素练、莲心她们盯着，姐姐该放手时且放手，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荣欣抱着璟珍给琅嬅看：“这小模样，越长越像姐姐了，尤其是这双眼睛，永琏我看着像王爷多一些，瞧着就是个沉稳的性子”
琅嬅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是啊，只盼着他们都平平安安的，府里…近来可还安宁？”，金玉妍的张扬和青樱沉迷抄经她都有所耳闻。
荣欣神色淡然：“新来的玉格格性子爽利，婉格格安静本分，晞月养胎，海兰和绿筠也安生，至于清音阁那位”她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沉她的‘香’，定她的‘石’去了，姐姐安心休养，外面的事有我”
琅嬅没忍住轻声一笑，看着荣欣沉静笃定的眼神，心头微松，点了点头：“有妹妹在，我自是放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