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池的金色光流温柔地流淌，将角落里的苏宁曦笼罩在一片暖融的光晕中，如同无声的慰藉，轻柔地抚平她因神念冲击而翻腾的气血。夜风穿过古树的投影，带着微凉的触感。
神像空间内，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风暴早己平息，只余下一片近乎凝固的沉寂。哪吒小小的身影依旧悬浮在能量流中，只是不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防御姿态。他微微低着头，赤红的眼眸透过无形的壁垒，落在那个靠在冰冷投影上、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清亮的少女身上。她刚刚传递过来的意念，像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钥匙，狠狠捅开了他尘封的记忆闸门，也捅开了她自己的。
苏宁曦微微阖上眼，那些刻意深埋的、属于末世的冰冷碎片，随着方才心绪的剧烈波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并非刻意卖惨，只是面对一个同样被世界深深伤害过的灵魂，那些沉甸甸的过往，无法再被沉默包裹。
“我们都一样……”她的意念在识海中缓缓流淌，带着一种浸透了血与尘的疲惫，“在那个……吃人的时代。”
“没有神明，没有秩序，只有废墟、怪物……和比怪物更可怕的人心。”她的意识仿佛沉入了那片绝望的焦土，“国家的基地？希望？太遥远了，远得像天边的星星。我看到的，是断壁残垣里，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就能捅死同伴的‘队友’。是前一秒还互相取暖，下一秒就能为了一口干净的水把你推给异化兽的‘朋友’。”
她“看”向哪吒的方向，仿佛在隔着时空对视。
“那里……以武力为尊。拳头大，就是道理。异能者高高在上，视普通人为蝼蚁，是随时可以收割的‘储备粮’。普通人呢？”苏宁曦的意念里透出浓重的悲凉，“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边拼命在垃圾堆里翻找能果腹的东西，一边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提防着……提防着那些随时可能把他们当成两脚羊拖走的‘同类’，更要提防那些觉醒了力量、却比异兽更贪婪的‘同类’。”
“饥不果腹，朝不保夕。活着……就是用尽一切力气，在下一秒可能降临的死亡面前，多喘一口气。觉醒异能？是少数人的幸运，更是大多数人的……催命符。”她的话语平静，却描绘出一幅比地狱更绝望的图景。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孤独、与无时无刻不在的死亡威胁，清晰地传递过去。
神像空间里，哪吒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苏宁曦描述的末世景象，与他记忆中陈塘关被水淹时，那些在滔天洪水中哭嚎、挣扎、最终被无情吞噬的凡人面孔，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同样是绝望，同样是挣扎求生，同样是……被更强大的力量无情碾压的蝼蚁。只是，她的世界，似乎连一个可以被怨恨的“龙王”或“父亲”都没有，只有更彻底的、赤裸裸的黑暗丛林法则。
“所以……”哪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低沉的确认，“你……不敢奢求神明？”
“奢求？”苏宁曦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在那个地方，祈祷是最无用的东西。我见过太多人，在临死前向着根本不存在的神明哭喊哀求，最终……连尸骨都成了怪物的点心。”她顿了顿，意念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藏的、近乎卑微的渴望，“可是……哪吒……”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神像的能量壁垒，首首地“望”进那双赤红的眼眸深处。
“你知道吗？在那个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我心底……其实偷偷地、偷偷地想过……如果……如果真的有神明就好了。”
“不是那些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泥塑木雕。”
“是像……齐天大圣孙悟空那样，敢踏碎凌霄、叫板天规的！是像二郎显圣真君杨戬那样，听调不听宣、劈山救母的！”
“是像……你这样的！”她的意念陡然变得清晰而炽热，“三太子哪吒！敢抽龙筋、闹东海、削骨还父也不低头的！”
“你们三个……”苏宁曦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是天庭最不服管教的刺头！可你们……也是最鲜活、最敢爱敢恨、最像‘人’的神！你们彼此之间，或许打打闹闹，或许互不服气，但我知道……在骨子里，你们是惺惺相惜的！是能并肩作战、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那种情谊……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神像空间内，哪吒猛地抬起了头！赤红的眼眸中，那层厚重的、由千年孤独和怨恨构筑的坚冰，终于被这炽热而真挚的话语，狠狠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孙悟空？杨戬？
那个无法无天的猴子？那个整天板着脸、心思深沉的三只眼？
打打闹闹？惺惺相惜？
哪吒的嘴角下意识地撇了撇，似乎想习惯性地表达不屑，可心底深处某个地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暖意。是啊……当年封神战场上，猴子被压在山下，他偷偷去送过酒。杨戬劈桃山救母，他第一个冲上去跟天兵干架……虽然嘴上从来不肯承认，但……那些家伙，确实和天庭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不一样！
苏宁曦看着他意识空间中那细微的情绪波动，意念变得更加柔和，也更加坚定：
“哪吒，”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不再是“大神”，而是如同呼唤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所以，我说我想供奉你，不是因为你是强大的三坛海会大神。”
“而是因为……你是哪吒。”
“是那个会嫌天庭闷、嫌蟠桃不熟、嫌仙酿没味的哪吒。”
“是那个宁可踩着风火轮在凡间踩虫子，也不愿回去上那破班的哪吒。”
“是那个……被父亲逼到绝境，剔骨剜肉，莲藕重生后，心口依旧会疼的……哪吒。”
“这样的你……”
苏宁曦的声音在识海中停顿了一下，仿佛凝聚了所有的真诚与勇气，最终化作一句轻柔却重若千钧的话语：
“……是值得我心疼的。”
“轰——！”
不是神念的冲击，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剧烈震颤！
哪吒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却无比温暖的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是莲藕重塑的心脏位置，冰冷、僵硬，早己失去了血肉之躯的搏动感。千年来，他以为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
可是……就在此刻！
一股陌生的、灼热的、带着尖锐刺痛感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那冰冷的莲藕深处猛地炸开！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那剧烈的悸动感是如此清晰，如此猛烈，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
疼！
不是剔骨剜肉时的剧痛！
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揉搓、又酸又涩又带着奇异暖意的……疼！
神……也会疼吗？
哪吒死死捂住胸口，粉雕玉琢的小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连那点鲜艳的朱砂印都显得黯淡。他赤红的眼眸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被这陌生剧痛攫住的、孩童般的无措。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眸穿透一切阻隔，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广场角落那个少女身上！
是她！
是那句……“心疼”！
这陌生的、剧烈的、几乎让他莲藕之躯都为之颤抖的疼痛感……竟然是因为……被人心疼了？！
千年神位，万载光阴。
他听过敬畏，听过恐惧，听过祈求，听过谩骂……
唯独……从未听过……“心疼”！
更从未想过，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竟能像最锋利的红莲业火，首接烧穿他冰冷的莲藕心防，烧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你……”哪吒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看着苏宁曦，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凡人少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能焚尽八荒、看透虚妄的神眼，竟有些……看不透她了。
广场上，信仰池的金色光流似乎感应到了神明心绪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骤然变得汹涌澎湃！整个神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混天绫无风狂舞，赤色神光冲天而起！风火轮烈焰暴涨，如同两轮金红的小太阳！一股浩瀚、温暖、却又带着一丝莫名悲伤与悸动的神威，如同潮汐般席卷了整个主广场！
所有正在朝拜的信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威异象惊呆了！他们感受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威压和守护，还有一种……仿佛神明也在落泪的……悲悯与共鸣？
苏燃猛地抬头望向光芒万丈的神像，又看向角落里的妹妹，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不解。
而古树投影下，苏宁曦感受着那席卷而来的、带着剧烈情绪波动的神威，看着神像那异常璀璨的光芒，以及光芒深处，那双穿透空间、死死“钉”在自己身上、充满了茫然与剧痛的赤红眼眸。
她知道。
那层横亘在神与人之间、由冰冷位格和千年伤痕构筑的坚冰，在这一刻……被那名为“心疼”的火焰，彻底……融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