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不再是苏家狭小客厅里残留着焦糊味的压抑，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沉入冰冷海底的孤寂。意识在一片混沌的虚无中飘荡，没有方向，没有依托。只有心口那被莲藕包裹的地方，依旧残留着白日里巨大挣扎留下的、闷钝的余痛，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道歉未竟”的沉重枷锁感。
就在这无边的孤寂与沉重几乎要将意识彻底吞没时——
一点微光，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萤火，在前方亮起。
光晕柔和，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鼻尖发酸的温暖。微光中，一个穿着素雅衣裙的窈窕身影渐渐清晰。她背对着他，站在一片模糊的光影边缘，似乎在眺望着什么。
哪吒的意识猛地一颤！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娘？”一个干涩的、带着巨大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音节，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艰难地响起。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那背对着他的身影，似乎听到了这声微弱的呼唤。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素净的衣裙，温婉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如同春水般柔和的、带着无尽思念与哀伤的笑容。是殷夫人。是那个在陈塘关冰冷城楼前，用滚烫泪水和绝望拥抱送别了他的母亲！
她的目光落在哪吒身上，那双承载了太多思念与苦痛的温柔眼眸，在看清他此刻模样时，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枯井涌出甘泉，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吒儿？”殷夫人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颤抖，“我的儿……我的儿……长大了？”
她向跑几步，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阻隔，走到了哪吒面前。带着薄茧却无比温暖的双手，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珍视，轻轻地、颤抖地，抚上了哪吒己然褪去孩童稚气的、棱角分明的脸颊，又缓缓上移，带着无尽的怜爱，揉了揉他束起的乌黑长发。那动作如此熟悉，如此温柔，瞬间击穿了哪吒所有冰冷的防备！
“娘……”哪吒的声音哽住了。赤红的眼眸中，那沉淀了千年的桀骜与冰冷，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寒冰，迅速消融、瓦解！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巨大的委屈和依赖！他下意识地想低下头，想如同幼时那般，将脸埋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寻求庇护。
殷夫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温柔的手掌轻轻捧住他的脸颊，不让他躲闪。她的目光清澈而包容，如同能映照出灵魂最深处的涟漪。
“吒儿，”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娘知道……你在烦恼什么。那些凡人口中的‘情’啊、‘爱’啊……搅得你心神不宁，对不对？”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哪吒紧蹙的眉心，仿佛要抚平那里的焦躁。
哪吒的身体微微一僵，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和更深的不解。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些凡尘俗事，可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像个迷路的孩子，用困惑而急切的眼神看着母亲。
“傻孩子。”殷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和温柔，“娘嫁给你的父亲，当初……不是为了什么总兵府的联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是因为……娘喜欢他啊。”
喜欢？
哪吒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词……竟是从母亲口中说出？对那个……最终用剑逼死他的父亲？！
“那时……你还小。”殷夫人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哪吒鬓边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娘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些……人心深处的东西，太复杂，也太容易受伤。”她的目光落在哪吒己然长开的、俊美却写满迷茫的脸上，带着一丝欣慰，也带着更深的心疼。
“可现在……我的吒儿长大了。”她柔柔地笑了，笑容里却带着一丝梦境的虚幻，“或许……只有在这场梦里，隔着这千年的时光，娘才能好好地和你说说……”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哪吒，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身影上，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的审视。
“那个姑娘……是个好姑娘。”殷夫人的语气肯定，带着阅尽世事的了然，“娘能感觉到。她身上……有光，有暖意，能照进你莲藕做的心坎里。”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哪吒的胸口，那正是白日里被苏宁曦一句“心疼”灼烧得剧痛的位置。
哪吒的身体猛地一颤！赤红的眼眸瞬间睁大！母亲……她都知道？！
“娘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殷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看透宿命的沧桑，“神寿无疆，凡尘百年……这鸿沟，如同天堑。”她的目光转向梦境虚无的远方，仿佛那里正有潮汐起落。
“吒儿，你看……”她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引导，“你看这陈塘关的潮水……”
随着她的话语，梦境的空间如水波般荡漾。冰冷的海岸线在虚无中勾勒出来，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海潮声。巨大的浪花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碎在嶙峋的黑色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沫飞溅如碎玉，气势磅礴，惊心动魄！
“涨潮时，浪花撞碎在礁石上，轰轰烈烈，仿佛能吞噬一切。”殷夫人指着那惊涛骇浪，声音平静。
哪吒赤红的眼眸望着那狂暴的潮水，心神激荡，仿佛看到了自己心中那同样激烈冲撞、无法平息的情绪洪流！
然而，潮水来得快，退得也快。
震天的轰鸣渐渐平息。汹涌的海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缓缓抽离，露出了湿漉漉、布满沟壑的滩涂。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浪花消失无踪，只在冰冷的沙石间，留下几片零星的、被遗弃的贝壳，在退却的潮水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退潮后，滩涂上……便只剩这些零星的贝壳。”殷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智慧与悲悯，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哪吒写满震撼与茫然的脸上。
“情之一字，有时……就像这潮。”
“你如今觉得心里乱撞的欢喜、愤怒、不安……那如同惊雷炸响、让你方寸大乱的感觉，许是年少时初遇心事的惊涛骇浪，声势浩大，席卷一切。”
“待年岁渐长，真正历尽沧桑，便会明白……”
“真情，当如深海。”
“不在于浪花拍岸时有多么耀眼夺目，声势浩大。”
“而在于……”
她的指尖，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力量，极其轻柔地、却又无比郑重地点在了哪吒的胸口——那处被火尖枪贯穿、莲藕重塑也无法完全抹平的旧疤之上！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仿佛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在于那暗流深处，无声无息，却始终存在、托着舟船不使其倾覆的……力量。”
“是守护，是包容，是懂得，是……心疼。”
她的目光如同最温暖的烛火，穿透哪吒眼中翻涌的混乱与迷茫。
“若真遇到一人……”
“能让你甘愿收起那焚天煮海的暴烈性子，愿意为她的安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愿意把她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的喜怒哀乐，把她的愿望……当成自己的愿望去实现……”
殷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郑重，如同古老的誓言：
“那时……”
“再来同娘说。”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哪吒胸前那道冰冷的旧疤，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特有的、带着心疼的告诫：
“但在此之前……”
“莫急着把一颗真心揉碎了，不管不顾地捧出去给人看。”
“先学会……”
“护好你自己。”
“也……”
她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梦境，看到了那个拥有温暖气息的少女。
“护好……他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
哗——！！！
梦境中那退却的潮水声猛地变得清晰而巨大！如同最后的挽歌！
殷夫人温柔的身影，连同那温暖的光晕，如同被潮水卷走的沙画，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娘！”哪吒心中大恸！赤红的眼眸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慌和不舍！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即将消散的温暖！
“吒儿……”殷夫人最后的声音如同风中叹息，带着无尽的牵挂与祝福，飘渺地传来，“记住……深海……才是归宿……”
温暖的光晕彻底消散。
母亲的身影如同泡影般破碎。
冰冷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潮声，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瞬间将哪吒的意识彻底吞没！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巨大痛楚与不甘的无声呐喊，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苏家狭小的卧室内。
黑暗中，躺在硬邦邦地板上的哪吒猛地睁开了双眼！
赤红的眼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骤然点亮，如同燃烧的炭火！里面翻涌着尚未褪尽的巨大悲痛、混乱的梦境碎片，以及……一种被深海般沉重的领悟狠狠冲刷过的、近乎死寂的茫然。
心口的位置，那被母亲指尖点过的旧疤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令人心悸的温热触感。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震耳欲聋的潮声……
和母亲最后那句……
“护好……他人……”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侧过头。
黑暗中，咫尺之遥的单人床上。
苏宁曦侧身而卧的身影，在窗外微弱的星光下，勾勒出模糊而安宁的轮廓。
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如同最轻柔的夜曲。
哪吒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轮廓，胸膛剧烈起伏着，梦境与现实在混乱的意识中激烈冲撞。
许久。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不是拥抱。
不是索取。
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地、轻轻地……
将少女滑落肩头的薄毯，往上拉了拉。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脆弱的蝶翼。
然后，他收回手，重新躺回冰冷的地板上。
赤红的眼眸在黑暗中睁得极大，死死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里面再无睡意。
只有一片被惊涛骇浪席卷过后的、深不见底的……
死寂汪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