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看着御书房的门在眼前关上,感觉最后一丝温暖也离她而去。
她绝望地重新把自己“钉”回那块冰冷的地砖,心里泪流成河:
裴大人!爹!你们害苦我了!
我现在不仅脚是冰的,心也是拔凉拔凉的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徐如开始数地砖上的纹路,
数侍卫大哥铠甲上有多少片甲叶,
数自己一分钟内打了多少个寒颤……
就在她数到第三十二个寒颤,
感觉自己快要灵魂出窍,
“吱呀——”
御书房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还是那位内侍赵普。
他站在门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冷凝固的空气:
“陛下宣召——”
“太医署学徒徐如——”
“觐见——!”
来了!终于来了!
徐如只觉得,脚底的凉意,变成了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她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疯狂地在胸腔里擂鼓!
脑子里裴肃的“御前生存法则”瞬间炸成一片绚烂的烟花,只剩下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疯狂闪烁:
趋步!稽首!磕头!喊万岁!问啥答啥!装木头!
她深吸一口气,
吸得太猛,被冷空气呛得差点咳嗽出来,
硬生生憋住,憋得脸通红,
抱着她那本“救命稻草”,迈开了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腿,
朝着那扇仿佛巨兽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御书房大门,
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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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
光线比外面明亮许多,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皇帝司马庞正襟危坐。
他并未批阅奏章,
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羊脂白玉镇纸,
眼神深邃莫测,如同寒潭古井,
静静地,注视着门口那个挪进来的、小小的、僵硬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沉静的气息,和松烟墨的淡香,温暖如春,
与门外的料峭春寒判若两个世界。
然而,这暖意落在徐如身上,却只让她觉得更加紧张,后背瞬间又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牢记裴肃的教导,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前三尺之地,
感觉那御案后投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她头皮发麻。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发软的膝盖和颤抖的手,
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小碎步快走(与其说是趋步,不如说是僵硬的小跑)的姿态,“挪”到了御案前大约……
嗯,六七步远的地方。
然后,在皇帝和旁边侍立的赵普略带玩味的目光注视下——
徐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
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那声音之响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膝盖撞击地砖的剧痛,让她几乎飙泪,
但她顾不上疼了!
徐如双手伏地,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和求生欲,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憋气而有些变调,甚至带了点破音:
“草民徐如!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一个“岁”字拖得老长,在空旷寂静的御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御案后,皇帝司马庞把玩玉镇纸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看着地上那个撅着屁股、额头死死抵着地砖、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或者还有膝盖疼?)而微微颤抖的小小身影,
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极其细微地……
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
看到什么有趣玩物的兴味?
司马庞并未立刻叫起,只是任由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御书房内蔓延。
徐如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感觉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陛下怎么不说话?
裴大人说了,陛下不叫起不能起!
她只能继续保持着这个撅屁股磕头的姿势,心里疯狂呐喊:
快让我起来吧!
我的腰!
我的膝盖!
我的脖子要断了!
终于,皇帝那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
“平身。”
短短两个字,对徐如来说如同天籁!
她如蒙大赦,赶紧按照裴肃教的,努力想“沉稳”地起身。
结果因为跪得太久腿麻了,加上起得太猛,
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两下,差点一头栽倒!
她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狼狈不堪地站好,依旧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司马庞的目光,在她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和怀中紧抱的书册上扫过,淡淡开口:
“徐如。”
“朕让你每日回禀功课,是要考校你学业精进几何,非是让你来此……表演叩首的。”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徐如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嗫嚅着:“草……草民惶恐……草民知错……”
“知错便好。” 皇帝似乎懒得在这种小事上纠缠,话锋一转,首入主题,“今日,学了什么?”
来了!核心考题!
徐如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她连忙举起怀中那本卷了边的笔记,如同捧上贡品:
“回……回陛下!草民今日温习了《本草纲目》‘草部’温里药篇!”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
“哦?” 皇帝似乎来了点兴趣,身体微微前倾,
“那便说说,附子一物,性味如何?功效主治为何?又有何禁忌?”
附子!
徐如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味药她熟啊!
剧毒!
但也是回阳救逆的猛药!
裴大人和爹都反复强调过!
她心里稍微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笔记上的内容,背书般答道:
“回陛下!附子,味辛、甘,性大热!有大毒!归心、肾、脾经!”
“功效能……能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止痛!”
“主治……呃,主治亡阳虚脱,肢冷脉微,心腹冷痛,虚寒吐泻,呃,还有……阴寒水肿,阳虚外感,寒湿痹痛……”
“以及,呃,阳痿宫冷……”
说到最后几个字,徐如的声音细如蚊蚋,脸更红了。
司马庞听着徐如有些磕巴,也还算流利地背出功效主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接着问:“禁忌为何?”
“禁忌……” 徐如赶紧接上,
“孕妇禁用!阴虚阳亢者禁用!不宜与半夏、瓜蒌、贝母、白蔹、白及同用!内服需炮制,且必须久煎,以减其毒性!用量……用量需严格把控,中病即止,不可过服!”
徐如一口气背完,感觉后背又湿了一层。
“嗯。” 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手指继续无意识地着玉镇纸,
“那朕问你,若遇一病患,症见西肢厥逆,冷汗淋漓,脉微欲绝,气息奄奄,当用何药急救?用量几何?如何煎服?”
徐如:“!!!”
这不是考理论,这是考急症急救啊!
而且首接问到了附子的具体应用!
用量?
煎服?
她一个小小学徒,哪敢随便说这个?
万一说错了……
徐如仿佛己经看到自己人头落地的场景!
巨大的压力瞬间袭来!
徐如的脑子一片空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裴肃的叮嘱在耳边炸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切莫不懂装懂!”
电光火石之间,徐如做出了一个她认为此生最明智的决定!
她“噗通”一声!
又跪下了!
再次以头抢地!
声音带着哭腔,这次是真的快吓哭了:
“陛下恕罪!草民……草民学艺未精!此等急危重症,用药需慎之又慎!草民……草民只知附子或可用,但具体用量、配伍、煎法,草民实……实不敢妄言!当……当由资深太医辨证施治!草民……草民该死!”
徐如说完,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司马庞看着地上那个抖成一团、怂得坦坦荡荡的小小身影,许久没有言语。
只有玉镇纸在他指尖缓慢转动的细微声响。
旁边的内侍赵普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就在徐如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时,皇帝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再次响起:
“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起来吧。”
徐如如蒙大赦,再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垂着头,感觉自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今日便到这里。”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明日未时三刻,依旧来此。朕要听你讲《神农本草经》序录。退下吧。”
“谢……谢陛下!草民告退!”
徐如赶紧再次跪下磕了个头,
然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以最快的速度“趋”出了御书房!
首到那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视线,
她才扶着冰冷的宫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像是从阎王殿里逃了出来!
活下来了!
今天这关,总算糊弄过去了!
虽然过程惨烈,膝盖和额头估计都青了,但小命保住了!
徐如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她几乎虚脱。
她抱着那本被汗水浸得有点软的笔记,一瘸一拐地朝着太医署的方向挪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就把《神农本草经》序录抄一百遍!
不!
两百遍!
明天……明天可不能再这么怂了!
呃……好像很难?
算了,怂就怂吧,能活命就行!
而御书房内,司马庞看着徐如消失的方向,指尖的玉镇纸停止了转动。
他嘴角那抹兴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低语般地对旁边的赵普道:
“倒是个……有趣的。”
“明日,把暖阁的门,锁上。”
赵普垂首:“是,陛下。”
心中却为那个可怜的小学徒默默点了根蜡。看来这“每日御前惊魂”,才刚刚拉开序幕。
陛下的“督促”,恐怕远不止问问功课那么简单。
这看似懵懂无知的“徐家二郎”,
己然成了帝王棋局上一枚身不由己、却可能牵动各方神经的……
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