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什么闲话?
“徐如!”
“来了!”
徐如扬声应着,手下却更显忙乱。
她匆匆系紧颈间最后一颗盘扣,一把抓起昨夜搁在案头的医书,抱着就踏出了房门。
太医署的考期只剩月余,徐如连日挑灯夜读,总要熬到子时方歇。
徐崇负手立在马车旁,眉头紧锁,待徐如气喘吁吁地跑来,才冷哼一声转身上车。
“日日都要人催!点卯若敢迟了,仔细你的皮!”
徐如笑嘻嘻地跟在后头钻进车厢,“爹,时辰我都算准啦!哥哥寅时上朝,咱们卯时点值,等他走了再眯个回笼觉,正正好!”
话音未落,一个爆栗己敲在她额上。
“但凡有你兄长半分稳重,我何至于此!”徐崇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响起。
徐如忙举书护头,“龙生九子还各不同呢!爹娘就生了我们兄妹俩,自然是一个顶好,一个更好!”
马车辘辘前行,徐崇瞥见她怀中的书卷,冰冷的脸色终是缓了一线,透出些微慰藉,
“下月若能考过,上巳节便准你出门。”
徐如嘴角刚扬,
又听他补充道:“与你兄长同去。”
那点笑意瞬间垮下,脸拉得比太医署的门匾还长,
“跟他个书呆子出门,有什么趣儿!”
眼珠一转,她堆起笑凑近徐崇,
刚要开口,就被徐崇冷声截断:“休想!你是嫌为父和你兄长命太长了?”
他斜睨着女儿,了若指掌,“老夫好歹是太医令,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徐如的小脸又垮下来,嘟囔道:“那便等清明给娘亲祭扫时再穿吧。”
一年之中,也唯有那日,徐崇才允她换上女装——
还得是在出城马车上匆匆更换,
祭扫完毕,又得在归途车里换回男装。
徐崇沉沉一叹,伸手替她将颈间的盘扣紧了又紧,语重心长:“再忍忍,还有半年你便及笄了。”
自徐如三岁丧母,徐崇不知从何处寻来个算命先生,断言此女须作男儿抚养方能,否则……恐有碍家门。
从此,徐家二娘徐如便成了徐家二郎。
“爹~~”徐如捏着嗓子唤了一声,
那刻意矫揉的腔调激得徐崇一个激灵,后背几乎要沁出汗来——
这“儿子”真是片刻都让他悬心。
“罢了罢了!”他瞥见女儿眼中急切的光,不耐地摆摆手,“花朝节也与你兄长同去吧!”
徐如喜得险些从座上蹦起,笑着扑过去搂住徐崇的胳膊,“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
徐崇忙不迭将她推开,板着脸叮嘱:“今日我值夜,下学后老实等你兄长下值来接!莫要再生事端!”
“知道啦,爹!”心愿得偿,徐崇说什么徐如都满口应承。
马车在太医署前停稳。
徐崇身为太医令,需先至公房,等候太常寺卿下朝早会。
徐如早如脱兔般溜得不见踪影。
徐崇望着手中尚有余温的饼子,只得无奈摇头。
午憩时分,徐崇果然又遣人来唤徐如。
踏入公房,徐崇头也未抬,只朝案前一指:“淑妃娘娘的安胎药,去廊下仔细煎了。”
“是。”徐如早己习以为常。
父亲忙时,总让她煎药,宁可让自家“儿子”被烟火熏燎,也不舍得支使那几个早己出师的徒弟。
徐如拆开纸包,将药材倒入陶罐注水浸泡,转身欲寻父亲说话。
刚到门口,便被徐崇一声低喝阻住:“说了多少遍!煎药不离眼!煎药不离眼!”
他虽呵斥,手中笔走龙蛇,头依旧未抬。
徐如只得退回廊下,蹲踞在小火炉前,盯着那罐药,百无聊赖地对着方子点数药材。
要泡足半个时辰!
她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尖,刚想起身活动筋骨,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远处行来,正是裴肃。
“大人!”徐如展颜一笑,迎上两步,“寻我爹么?他在里头。”
裴肃见了她,唇角亦浮起温和笑意,摇摇头:“不,知你今日要来为淑妃娘娘煎药,特来给你送本书。”
说着,递过一本用素笺包了封皮的书册。
徐如接过来,毫不避讳地翻开一看,眼中顿时漾开惊喜:“大人知我要应试,竟还为我做了注疏?”
一本《伤寒论》,页页行间皆以清峻小楷密密写满注解。
裴肃忍俊不禁,余光瞥见有人走近,忙敛了笑意,只轻声道:“我哪懂这些?不过是昨日在书肆偶见,想着你或许用得着,便顺手买下了。”
——实则是他托人遍寻书肆才觅得的古本善册。
“多谢大人!”徐如珍重地抱着书,欣喜地凑近些,压低嗓音分享喜悦,“我爹松口了!花朝节与上巳节都许我出门了!”
裴肃微露讶色:“三月初一便是大考,花朝节在二月十五……令尊不怕耽搁你备考?”
徐如小嘴一撇,苦着脸道:“能耽搁什么?跟着我哥出门,逛不到片刻他就要钻书肆……”
裴肃垂眸低笑,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肩:“有徐司业在,我倒也放心些。”
徐如抱紧那本《伤寒论》,眸光清亮:“大人放心!我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裴肃望着眼前这张明媚的笑颜,一时竟有些微晃神。
这太医署内,
不,整个太常寺,
谁人不知太常寺卿裴肃对太医署这位小学徒青眼有加?
这“青眼”……
盛传到了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步……
“徐如!”屋内传来徐崇隐含警告的唤声,“莫要闲谈,专心煎药!”
徐如连忙噤声,朝裴肃吐了吐舌头,又指了指屋内。
裴肃会意一笑,转身步入公房。
“徐医令,徐如并未闲谈,是在用心读书呢。”
徐崇闻声,忙搁笔起身行礼:“裴大人驾临,下官失迎,恕罪恕罪。”
裴肃虚抬了抬手:“我来给徐如送本书,并非寻你议事。”
徐崇猛地抬头,惊疑地看了裴肃一眼,又疾步到门边探身细看廊下——
见徐如果然捧着书卷,这才缩回身子,挤出几分干笑:
“大人厚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莫要太过宠溺于她,免得……免得又惹些无谓的闲话……”
那些关于裴肃与徐如的流言蜚语,
每每想起,都让徐崇心惊肉跳,恨不能将女儿锁在家中。
“闲话?”
裴肃眉峰微挑,好整以暇地看向徐崇,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却令人倍感压力的浅笑,
“什么闲话?”
徐崇喉结滚动,只觉面皮发紧,一时僵在原地,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话,如何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