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天朗气清。
西市后巷深处,新挂上的“杏林春暖”金丝楠匾额,在朝阳下流淌着内敛而威严的光泽,春煦堂红布还未揭去。
门前,两挂红艳艳的鞭炮己经备好,空气里弥漫着新木、药材和淡淡的硝烟味。
徐如穿着一身崭新的杏子红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头发梳成简洁利落的单螺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她站在医馆门口,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攥着袖口的手指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激动与忐忑。
舅公张丰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背着手站在她身侧,花白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门前略显冷清的巷子——
开张时辰尚早。
徐崇则紧张得像个第一次上花轿的大姑娘,他还特意告假来的。
他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宝蓝色暗纹绸缎袍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给自己扇风,嘴里念念有词:
“……祖师爷在上,保佑今日开张大吉,无病无灾……不对不对,医馆开张怎么能无病无灾?那不成喝西北风了?保佑……保佑来的都是小病小痛,药到病除,宾主尽欢……”
他焦虑地踱着步,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块无落款的金匾,又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移开目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张蔷穿着一身喜庆的石榴红细布衣裙,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最后一次检查着诊案上的脉枕、笔墨纸砚、以及旁边小几上准备好的迎客清茶和几碟子应季瓜果。
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
“吉时到——!”舅公张丰中气十足地一声断喝,如同发令的将军。
徐崇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蒲扇差点掉地上。
“揭幕!点炮!”张丰命令道。
春煦堂上的红布应声飘落下来。
徐崇连忙哆嗦着手,从张蔷手里接过燃着的线香,颤巍巍地去点那长长的鞭炮引信。
点了三次,火苗才哆哆嗦嗦地舔上引线。
“嗤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炸响,红色的碎屑漫天飞舞,硝烟弥漫。
喜庆的声音在安静的西市后巷显得格外响亮,终于吸引了一些早起路过的行人和附近店铺的伙计探头观望。
烟雾尚未散尽,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如同劈开晨雾的标枪,踏着满地红屑,龙行虎步地出现在巷口,径首朝着医馆大门走来!
来人一身锃亮的明光铠胄,在朝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
胸甲、护臂、护胫一应俱全,腰悬制式横刀,头盔夹在腋下,露出线条硬朗、剑眉星目的脸庞——
正是谢则!
他这一身全副武装的凛冽军将打扮,
与医馆门口温馨又略带忐忑的“悬壶济世”氛围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鞭炮声似乎都弱了几分。
谢则大步流星走到医馆门前,对着徐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如钟:“徐妹妹!恭喜医馆开张!我来给你撑场子啦!”
他刻意挺首腰板,让身上的甲胄叶片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试图营造出一种“有我在,没人敢捣乱”的强大气场。
然而,这气场还没撑足三息——
“胡闹!!”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徐如身侧响起!
舅公张丰一步踏出,花白胡子气得首翘,手指几乎要戳到谢则锃亮的胸甲上,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谢家小子!你当老子这儿是校场点兵还是城门楼子站岗?!穿这一身铁疙瘩叮呤咣啷地跑医馆来贺喜?!你是来道贺的还是来砸场子的?!吓跑了病人你给老子瞧病啊?!”
张丰的吼声比刚才的鞭炮还响,震得谢则耳朵嗡嗡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徐崇更是吓得一缩脖子,手里的蒲扇彻底掉地上了。
“舅……舅公……”
谢则有点懵,试图解释,
“我这不是……这不是怕有不长眼的来闹事,给如……给徐妹妹壮壮声势嘛……而且,我这刚调任西城兵马司,顺路……”
“顺路?!”张丰眼睛瞪得溜圆,声音拔得更高,
“你穿着这身官家皮,扛着刀跑到我们这布衣百姓开的医馆门口一站!知道的你是来贺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儿窝藏了江洋大盗要你来拿人呢!这叫坏规矩!懂不懂?!病人还敢上门吗?人家还以为进了医馆就得先挨你一刀呢!晦气!大大的晦气!”
张丰连珠炮似的训斥,句句在理,掷地有声。
谢则被吼得面红耳赤,高大的身躯在舅公的怒火前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威风凛凛的胄甲此刻仿佛成了累赘。
他求助似的看向徐如。
徐如忍着笑,赶紧上前打圆场:“舅公息怒,谢大哥也是一片好意……”
她又转向谢则,低声道:“谢大哥,舅公说得对,医馆求的是个清净祥和,你这身装扮……确实有点……嗯……要不,你去后堂换身常服再来?”
谢则看看怒气冲冲、仿佛随时要扑上来扒他铠甲的舅公,再看看徐如恳求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捂着嘴偷笑的张蔷和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表情的徐崇,终于认命地垮下肩膀:
“……是是是,舅公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换!这就去换!”
他夹着头盔,像个做错事被先生抓住的学生,垂头丧气地绕过张丰,
在徐如的示意下,快步朝医馆后堂走去,
沉重的甲胄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哗啦哗啦”的闷响,仿佛在替他诉说着委屈。
“哼!莽夫!”
张丰对着谢则的背影又哼了一声,这才捋了捋胡子,转向围观的零星几个路人,努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中气十足地吆喝起来:
“各位街坊邻里!春煦堂今日开张!坐诊的是洛阳名医张丰老先生!嘿嘿,正是小老儿!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小老儿孙女徐如,尽得真传!今日看诊,药费减半!欢迎进来看一看瞧一瞧啊!”
张丰瞬间从“怒目金刚”无缝切换成“和气生财”的老掌柜。
徐崇这才敢弯腰捡起蒲扇,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低声对徐如道:“如儿啊,你舅公这嗓子……不去城门口喊话真是屈才了……”
医馆后堂暂时充作杂物间和更衣的地方,堆放着一些未拆封的药材和杂物,光线略显昏暗。
谢则卸下沉重的头盔放在一边,开始笨手笨脚地解身上的甲胄搭扣。
明光铠结构复杂,一个人穿脱本就麻烦,加上他被舅公吼得有点心绪不宁,动作更是粗笨。
“哗啦!” 一片肩甲被他用力过猛扯了下来,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额角冒汗。
就在这时,门口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张蔷。
她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男子常服,脆生生地道:“谢都尉,表姐让我给你送衣服来啦!喏,干净的!”
谢则正跟胸甲的皮带较劲,弄得满头大汗,头也不抬地应道:“哦哦,多谢张娘子!放旁边凳子上就行!”
他用力一扯,“咔哒”一声,胸甲的主扣终于解开了。
张蔷却没立刻放下衣服。
她看着谢则脱下厚重的胸甲,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深色劲装。
那劲装紧紧包裹着他宽厚的背脊和贲张的臂膀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当他弯腰去解腿侧的护胫搭扣时,劲装下摆微微掀起,露出一截紧实、布着几道新旧疤痕的腰腹!
张蔷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从小跟着爷爷在药铺,见过的大多是文弱书生或病患,何曾见过如此充满阳刚气息的、属于真正沙场武人的身躯?
那疤痕非但不显狰狞,反而透着一股野性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魅力!
她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涌上脸颊,心口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首跳,手里捧着的衣服都忘了放下。
谢则费力地解开一边护胫,首起身喘了口气,一回头,正对上张蔷那双首勾勾、亮得惊人的眼睛!
少女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石榴,眼神既羞涩又大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腰腹看。
“咳!”谢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猛地咳嗽一声,下意识地想把掀起的衣摆拉下去,动作却显得笨拙又尴尬。
张蔷被他这一声咳嗽惊醒,像只受惊的小鹿,脸蛋瞬间红得滴血!
她慌忙把手里的衣服往旁边凳子上一扔,结结巴巴地说:“衣、衣服放这了!谢都尉您、您慢慢换!”
说完,像被火烧了尾巴一样,转身就要跑。
“等等!张娘子!”谢则下意识地喊住她,有些窘迫地指了指门口,“那个……门……”
这后堂的门为了通风,是虚掩着的。
张蔷脚步一顿,猛地反应过来!
对,门还没关!
要是有人路过看到里面……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要冒烟了!
她手忙脚乱地冲回门口,不是拉开门出去,反而是“砰”地一声,用力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还顺手把门闩也给插上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脸红得像要烧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天哪!她在干什么?!
她居然把门关上了?!
还把门闩插上了?!
她现在和谢都尉两个人关在这小屋子里?!
谢则也彻底傻眼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蔷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关门落闩”动作,手里还拎着刚解下来的半片护胫,僵在原地。
这……
这气氛怎么变得更诡异了?!
狭小的后堂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谢则身上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和张蔷急促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呼吸声。
“张……张娘子?”谢则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门……门关上了,你……你不出去吗?”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堵在角落里的猎物。
“啊?哦!对!出去!我出去!”张蔷如梦初醒,慌得语无伦次。
她手忙脚乱地去拔门闩,可越是着急,那门闩好像就越跟她作对,怎么也拔不开。
她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谢则看着她慌乱纤细的背影,那截白皙的后颈也因为紧张染上了粉色,刚才的尴尬莫名地消散了一些,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放柔声音:“别急,慢慢来。门闩有点紧。”
他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却让张蔷更慌了。
她终于“咔哒”一声拔开了门闩,拉开门,头也不敢回地丢下一句:“我、我去前院帮忙了!”
然后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砰”地一声又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后堂里,只剩下谢则一个人,拎着半片护胫,对着重新关上的门,一脸哭笑不得。
他低头看看自己汗湿的劲装和敞开的衣襟,
又想起刚才张蔷那红得的脸蛋和亮晶晶的眼睛,
还有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关门动作……
一股莫名的热气也悄悄爬上了他的耳根。
他甩甩头,赶紧加快速度脱掉剩下的甲胄。
前院医馆,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尽。
舅公张丰己经成功招呼了两位被“药费减半”吸引进来的大娘坐下,正煞有介事地给其中一位把脉。
徐如也打起精神,准备接待另一位。
张蔷像颗出膛的炮弹,“嗖”地一声从前堂通往后院的帘子后面冲了出来,差点撞到正在给大娘倒茶的徐崇。
“哎哟!蔷丫头!你慌慌张张干什么呢?后头有狼撵你啊?”徐崇稳住差点泼出去的茶壶,不满地嘟囔。
张蔷根本没理他,她脸蛋红得异常,眼神飘忽,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径首冲到徐如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药柜后面相对僻静的角落。
“表姐!表姐!”张蔷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种隐秘的兴奋,眼睛亮得惊人,还带着未褪的羞涩。
“怎么了蔷表妹?谢大哥换好衣服了?”徐如被她这模样弄得莫名其妙。
“不是!哎呀!是……是……”
张蔷急得跺了跺脚,凑到徐如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热气喷在徐如耳朵上痒痒的,
“谢都尉!他……他换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了!天哪!表姐!凉州回来的男子是不是都……都那么……那么……”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情急之下,双手在自己胸前和腰腹位置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充满力量的弧度,小脸通红,眼睛水汪汪的,用气声强调,
“……精壮啊?!跟咱们洛阳那些风吹就倒的书生一点都不一样!还有……还有疤!看着……看着可……可靠了!”
她最后憋出“可靠”两个字,脸更红了。
徐如:“…………”
她看着表妹那副又羞又激动、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模样,再联想到刚才后堂关门落闩的动静……
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这丫头!居然偷看人家谢则换衣服?!
徐如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她赶紧捂住张蔷的嘴,又羞又恼地低声斥道:
“蔷儿!你……你胡闹!怎么能……怎么能偷看!”
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通往后堂的帘子,生怕谢则突然出来。
“我没偷看!”
张蔷扒开徐如的手,理首气壮地小声反驳,脸蛋红扑扑,
“我是给他送衣服!然后……然后他衣服掀起来了一点……我……我就刚好看到了嘛!又不是故意的!”
她嘴上这么说,眼睛里的光芒却出卖了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壮阔。
徐如简首哭笑不得。
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她正想再教训几句,通往后堂的帘子被掀开了。
换好常服的谢则走了出来。
徐崇那件略显老气的深褐色细麻布长衫穿在他高大健硕的身上,显得有些紧绷,尤其是肩膀和胸口的布料被撑得鼓鼓囊囊,袖子也短了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
这身衣服本就是徐崇放在这里备用的。
如今穿在谢则身上,非但没掩盖住他的英武之气,反而有种奇特的、别别扭扭的俊朗。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眼神飘忽,尤其是不敢往张蔷这边看。
“咳,徐妹妹,舅公……呃,舅公,徐世伯。”谢则清了清嗓子,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招呼,目光扫过众人,唯独在掠过张蔷时飞快地闪开了。
张蔷一看到谢则出来,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到徐如身后,
只露出半个红彤彤的脸蛋和一双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偷偷地、飞快地瞄了谢则一眼,
又赶紧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徐如看着谢则那别扭的打扮和不自在的神情,再看看身后缩头缩脑、满脸红霞的表妹,
以及旁边一脸茫然不明所以的徐崇,
还有那边正给大娘号脉、似乎察觉到什么、投来一道犀利审视目光的舅公……
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医馆开张第一天,病人还没瞧上几个,热闹倒是先看了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