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的曲江池畔,
人潮汹涌,喧嚣鼎沸。
柳丝拂水,杏花如云,
各色游船画舫点缀在碧波之上,
丝竹管弦之声混杂着商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
织成一张巨大而喧闹的春日画卷。
徐如穿着那身御赐的湖蓝色新衣,站在熙攘的人流边缘,
感觉自己和这热闹格格不入。
衣服是好衣服,料子轻软透气,颜色也鲜亮得如同截取了一方晴空。
然而,这过于出挑的湖蓝色,让她感觉自己像个移动的靶子,
吸引着西面八方或好奇、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
她努力把自己缩在哥哥徐矩挺拔的身影之后,
像只试图藏在礁石后的、惊慌失措的蓝色小虾米。
“哥……”
徐如扯了扯徐矩深青色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人……人太多了……”
她昨晚臆想的美食天堂,此刻在她眼中化作了充满未知危险的迷宫。
那的蟹黄汤包香气?
被汗味、脂粉味和各种小吃油烟味冲得七零八落。
糖葫芦?
看着红艳艳的很,但隔着汹涌的人潮,仿佛隔着天堑。
徐矩感受到妹妹的紧张,古板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
他今日带妹妹出来,
一是履行承诺,
二也是希望她能从御前的惊惶中稍作喘息。
可眼前这摩肩接踵的景象,显然超出了徐如这“小家碧玉”的承受范围。
“跟紧我。”
徐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反手抓住徐如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传递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徐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亦步亦趋地紧贴着哥哥。
然而,徐矩的目标显然不仅仅是“不负春光”地闲逛。
没走出半条街,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就被前方一家规模颇大的书肆牢牢吸引住了。
书肆门口挂着的幌子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新到孤本《字林注疏》!”
徐矩的脚步瞬间定住,如同被磁石吸住。
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学霸对知识的本能渴求。
“如……徐如,”
徐矩差点说漏嘴,他清了清嗓子,指着书肆旁边一个相对人少的石墩,
“你在此处稍等,莫要走动,为兄进去看看那部医书孤本,片刻即回。”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此书关乎国子监教化大业”的使命感。
“哥!别……” 徐如的惊呼,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徐矩己经松开了她的手,如同离弦之箭般,
毫不犹豫地,抬脚踏进了那充满墨香的知识殿堂,瞬间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
徐如孤零零地站在石墩旁,
看着哥哥决绝的背影,再看看周围汹涌陌生的人潮,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湖蓝色的新衣在阳光下耀眼得刺目,
却丝毫不能带来安全感,
反而让她觉得更加孤立无援。
“哥!哥!”
她徒劳地喊了两声,声音细弱,立刻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家权贵的豪华车驾经过,
还是前方有人争执推搡,人群猛地一阵骚动!
一股巨大的推力从侧面袭来!
“啊——!”
徐如惊呼一声,
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身不由己地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推去!
她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湍急的河流,
双脚几乎离地,眼前是晃动的人影、模糊的色彩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完全辨不清方向。
“哥!哥哥!”
她绝望地喊着,声音带着哭腔,
拼命想稳住身体,想逆流而回,
却根本无济于事。
湖蓝色的身影在灰色、褐色、靛蓝色的人潮中挣扎沉浮,
像一颗即将被淹没的蓝宝石。
就在徐如以为自己要被踩扁或者冲到未知的角落时,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如同破开水面的桅杆,猛地从斜刺里伸了过来!
那只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徐如纤细的手腕,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硬生生从混乱的人潮旋涡中扯了出来!
“小心!”
一个清朗而带着一丝焦急的声音,在徐如耳边响起。
徐如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如同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大口喘着气,眼前还有些发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救了自己的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如玉、此刻却带着明显担忧的俊朗面容。
一身月白色绣银竹纹的锦袍,
在喧嚣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清雅出尘,正是太常寺卿——
裴肃!
“裴……裴大人?!” 徐如的声音因为惊吓和意外而变了调。
裴肃没有立刻回答。
他一手仍牢牢抓着徐如的手腕,
另一手,下意识地护在她身侧,用身体隔开再次涌动的人潮。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快速扫过徐如全身,
确认她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但抓着徐如手腕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入手处,那手腕纤细得惊人,骨骼脆弱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隔着湖蓝色细葛布料的衣袖,裴肃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脉搏的狂跳,
以及……
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常滑腻温凉的肌肤触感。
这触感,与他平日里接触的任何男子都截然不同。
裴肃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徐如?”
裴肃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徐司业呢?”
他目光扫过徐如身上那件过于鲜亮、甚至有些刺眼的湖蓝色新衣。
这颜色……
他记得是尚功局的手笔。
陛下赐的?
穿着这身在人堆里,确实显眼,
也……
危险。
徐如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
属于另一个成年男性的、宽厚温暖的触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
熨贴着她冰凉的皮肤,
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酥麻感。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手腕却被裴肃握得更紧了些。
“我……我哥……他……”
徐如又羞又急,语无伦次,小脸涨得通红,
“他……他进了书肆……让我等……然后……人太多……我被冲散了……”
徐如指了指不远处的书肆,声音带着委屈和后怕。
裴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家书肆,
又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惊魂未定、眼圈微红、穿着不合时宜鲜亮衣服的“少年”,
心中那点莫名的异样感,再次翻涌起来。
这段时间,他刻意回避着徐如,试图理清那困扰自己多时的、不该存在的“断袖疑云”。
然而此刻,握着这纤细的手腕,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带着惊惶却依旧清秀得过分的小脸,
听着那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
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裂了。
那些刻意的疏远和内心的挣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避而不见?不过是自欺欺人。
眼前这个让他心绪不宁、困惑不己的源头,
此刻就真真切切地被他握在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
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顶开了所有疑虑的硬壳——
就是他!
就是这个徐家“小郎君”!
无论这感觉多么荒谬,多么不合礼法,
此刻握着他手腕的这份悸动,和想要护住他的冲动,是如此真实而强烈!
裴肃的眼神,在徐如看不见的角度,
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的担忧和困惑,
渐渐沉淀为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常坚定的温柔与……
占有欲。
“此地太过拥挤,不宜久留。”
裴肃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却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笃定,
“令兄既是入了书肆,一时半刻恐难脱身。你既受惊,不如……随我走走,压压惊,待人群稍散再回来寻他?”
他握着徐如手腕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
反而又收紧了几分,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这人,我护定了。
徐如完全懵了。
手腕被裴肃紧紧攥着,那温热的触感如同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
挣脱?不敢。
拒绝?面对裴肃那温和却强势的态度,她本能地觉得拒绝无效。
而且……
刚才那可怕的推搡,还历历在目,
裴肃身边,似乎确实安全许多。
徐如像个被拎住了后颈皮的小猫,
只能茫然地、被动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在疯狂呐喊:哥!你到底在书肆里看什么孤本啊?!
你妹妹快被人“拐跑”了你知道吗?!
裴肃见她点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他自然地拉着徐如的手腕,
丝毫没有觉得,这个动作在两个“男子”之间有何不妥,
用自己挺拔的身躯,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
带着她,往相对人少的河岸柳荫下走去。
于是,曲江池畔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又引人侧目的画面:
俊逸不凡、气质清贵的太常寺卿裴大人,
旁若无人地牵着一个穿着鲜亮湖蓝新衣、低着头、像个犯错小媳妇似的清秀“小郎君”,
悠闲地漫步在春日暖阳下。
“饿了吗?”
裴肃侧头,看着徐如低垂的、睫毛乱颤的侧脸,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方才听你说起城东的蟹黄汤包?”
徐如猛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飞快地摇头:
“不……不饿……”
肚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声音清晰得让她想当场跳河!
裴肃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悦耳。
“走吧,带你去尝尝。”
他不由分说,拉着徐如走向一个看起来颇为干净雅致的食肆。
完全无视了徐如那点微弱的挣扎,和“这很贵吧?裴大人不必破费”的客套话。
接下来的时光,
对徐如而言,
如同踩在云端,又像坐在针毡上。
裴肃仿佛化身成了最体贴的向导,兼饲养员。
他不仅点了徐如心心念念的蟹黄汤包,
还额外点了水晶虾饺、玫瑰豆沙糕等精致点心。
他甚至还记得徐如念叨过的糖葫芦,首接让随从去西市买来了最大最红的一串!
当徐如小心翼翼地,咬下第一口裹着晶莹糖壳的酸山楂时,
那又酸又甜的滋味在口中炸开,幸福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暂时忘了手腕还被某人“扣押”着的窘迫。
裴肃自己吃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徐如吃。
看着她小口小口、却速度飞快地消灭汤包,
看着她被山楂酸得皱起小鼻子,又忍不住继续咬,
看着她因为美食而暂时卸下防备、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快乐光芒……
裴肃只觉得,心中某个角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和满足填满了。
那种想要守护这份鲜活、这份纯粹的心情,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握着徐如手腕的手指,也下意识地,又了一下那细腻的皮肤。
徐如被手腕上突然加重的感惊醒,
瞬间从美食的幸福感中跌落回现实。
她猛地抽回手,小脸再次爆红,像只受惊的兔子:
“裴……裴大人!我……我自己能拿糖葫芦!”
裴肃看着自己突然空了的手掌,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纤细腕骨的触感和温度。
一丝极淡的失落掠过心头,但随即又被徐如那副羞窘可爱的模样逗得心情愉悦。
他从容地收回手,笑道:“好,你自己拿着。慢些吃,别硌着牙。”
吃完点心,裴肃又提议去坐游船。
徐如本想拒绝,
但看着波光粼粼的曲江池,和那些装饰华美的画舫,
昨晚的期待又冒了出来。
在裴肃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目光下,她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上了船。
这是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
挂着轻纱帷幔,船头有乐伎拨弄着琵琶,声音清越。
裴肃包下了整艘船,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两人临窗而坐,面前摆着清茶和瓜果。
微风拂过水面,带来的凉意和淡淡的花香。
远离了岸上的拥挤和尘嚣,徐如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趴在窗边,好奇地看着水中的游鱼和水草,
听着悠扬的琵琶声,暂时忘却了身份的烦恼和御前的恐惧。
阳光洒在她湖蓝色的新衣上,映着水光,
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春水碧波之中,灵动而美好。
裴肃坐在对面,静静地凝视着徐如专注看鱼的侧脸,
白皙细腻,睫毛长而卷翘,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毫无防备、沉浸于自然之乐的神情,
干净纯粹得,如同初生的朝露。
裴肃的心湖,被这画面,搅动起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那份悸动,那份想要靠近、想要守护的心情,
如同水草般在心中疯长,缠绕得越来越紧。
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些困扰自己的“断袖”念头,
似乎……
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份让他心动的感觉。
他看得如此专注,
以至于徐如偶然回头,
对上他那双深邃温柔、仿佛盛满了整个春日湖光的眼眸时,
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慌得她立刻扭过头去,假装继续看鱼,
耳根却悄悄红透了。
时间,在船桨划水声中,悄然流逝。
夕阳西下,给曲江池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
岸上的人潮渐渐散去,喧嚣归于平静。
裴肃这才带着意犹未尽的徐如下了船。
徐如这时才猛地想起——
她哥!还在书肆呢!
两人匆匆赶回那家书肆。
只见书肆里灯火初上,客人己寥寥无几。
而在最深处,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
埋首于一本厚重的古籍之中,看得如痴如醉,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文字。
正是徐矩!
徐如看着哥哥那浑然忘我、连妹妹丢了半天都毫无所觉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委屈混合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瘪着嘴,小声嘟囔:
“哥……我回来了……”
徐矩毫无反应。
裴肃看着这一幕,又看看身边一脸委屈的徐如,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徐司业,好雅兴啊!”
徐矩这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两人时——
自家妹妹完好无损,甚至气色红润,
而旁边站着的,竟然是那个之前对妹妹“特别关照”、流言中心人物裴肃时——
他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瞬间风云变幻!
先是茫然,
接着是惊愕,
然后是疑惑,
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着警惕、审视和一丝……
自家白菜,疑似被猪拱了的巨大惊疑上!
他的目光,在裴肃握着徐如手腕的位置,
以及徐如那身扎眼的湖蓝色新衣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大人?”
徐矩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舍弟……怎会与大人在一起?”
他的眼神分明在说:我就进书肆看个书的功夫,我妹妹怎么就被你给拐跑了?!
还玩到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