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
徐如抱着一个比以往更鼓囊、气味更复杂的小药囊,
如同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包,一步一挪地蹭向御书房。
父亲徐崇那歇斯底里的,“换方子!让陛下舒心!”的指令,
如同魔咒般在她脑子里盘旋。
她几乎翻遍了《本草纲目》和父亲的脉案笔记,
在“安神定惊”、“疏肝解郁”、“开胃健脾”、“提神醒脑”几大类药材里精挑细选、反复权衡,
最终配出了一个堪称“十全大补”的超级复合药囊!
里面塞满了酸枣仁、合欢皮、夜交藤、柴胡、郁金、玫瑰花、陈皮、砂仁、山楂、薄荷、冰片,
甚至还加了一小撮极其名贵的珍珠粉!
药味之浓郁复杂,隔着布囊都能熏得人一跟头。
徐如祈祷着,这“诚意满满”的乱炖药囊,
能像父亲幻想的那样,
成为平息“龙怒”的灵丹妙药,成为徐家最后的护身符。
然而,一想到,要再次面对,皇帝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徐如就觉得,双腿灌铅,呼吸不畅。
昨夜,饭厅那窒息的气氛和父亲绝望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捆缚。
御书房门口,轮值的侍卫们,看到那抹鲜亮的鹅黄身影再次出现,眼神都变得有些微妙。
昨日,赵总管亲自去免了她的觐见又收了药囊,今日她又来了?
还抱着个更大的“香弹”?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但紧绷的嘴角泄露了他们对这“移动药库”的敬畏。
“宣——太医署学徒徐如觐见——!”
赵普的声音依旧准时响起,对徐如而言却如同行刑的号角。
她深吸一口气,却差点被自己药囊的混合香气呛到,
凝了凝神,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徐如挪进了那龙潭虎穴。
“草民徐如,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努力想平稳,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如全程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自己那双旧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藏着救命的稻草。
“平身。”
司马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目光,却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徐如身上缓缓扫过。
那身鹅黄新衣,依旧鲜亮合体,
将这小东西的清秀,衬托得恰到好处,
只是,那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姿态,依旧碍眼。
不过……
今日,司马庞看着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昨夜摊开的徐氏身籍,那个刺眼的篡改“男”字,慧觉和尚“有碍家门”的批命,还有裴肃与她“同游”的消息……
这些真相如同拼图,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徐如。
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可以利用的棋子,
而是一个身负欺君大罪、被命运捉弄、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小女子。
这份认知,让他心中被愚弄的愤怒之外,竟悄然滋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兴趣。
甚至是一丝……微妙的怜惜。
“药囊,配好了?”
司马庞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了些,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回……回陛下,配……配好了……”
徐如连忙双手将那鼓鼓囊囊的“超级香弹”高举过头顶,动作僵硬得像捧着个随时会炸的刺猬,
“草民……草民斗胆,根据……根据时节变化和陛下……陛下可能……呃……龙体所需……重新调整了方子……”
她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努力想把父亲那套“让陛下舒心”的理论包装得专业一点。
赵普无声上前接过药囊。
那浓郁复杂、甚至有些冲鼻的药味,瞬间在御书房弥漫开来,
连司马庞都忍不住微微蹙了下眉。
这小东西……
是打算把太医院药库都塞进去吗?
他拿起药囊,放在鼻端象征性地嗅了嗅,
果然……
五味杂陈。
“嗯,有心了。”
司马庞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随手将药囊放在御案一角。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徐如低垂的脑袋上,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裴肃……
花朝节……
是时候试探一下了。
“徐如,”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随意,
“听闻前日花朝节,你与兄长同游曲江池,不甚走散?”
轰!
徐如的心猛地一跳!
陛下怎么知道?!
她瞬间联想到,昨日那小内侍收走药囊时那毫无表情的脸……
是了!
陛下耳目遍布京城!
她吓得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
“回……回陛下……是草民……草民不慎,与兄长失散……”
“嗯,人潮拥挤,情有可原。”
司马庞的声音听起来颇为“通情达理”,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徐如如坠冰窟,
“朕还听闻,是裴卿……裴肃,恰巧路过,出手相助,还……带你同游了一番?”
来了!
果然来了!
陛下果然知道了!
还特意提起!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父亲关于“裴肃心思叵测”、“流言害死人”的咆哮,
还有哥哥,那凝重的眼神。
巨大的恐惧,让徐如几乎窒息!
“是……是裴大人……裴大人心善……见草民……草民年幼体弱,恐生意外,才……才略加照拂……”
徐如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极力想把事情往“长辈关爱后辈”的方向引。
“哦?只是‘照拂’?”
司马庞微微倾身,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徐如,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和……探究,
“裴卿乃太常寺卿,位高权重,日理万机。花朝佳节,却肯为你这小小医徒耽搁时辰,同游共食,甚至……同乘画舫?这份‘照拂’,倒是颇为……与众不同啊。”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更像是在诱导:
“坊间……可是有不少关于你二人……交情匪浅的传闻呢。徐如,你与裴卿……当真只是上官与下属,世交子侄这般……寻常情谊吗?”
那“交情匪浅”西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徐如吓得魂飞魄散!
流言!
陛下果然在意那些该死的断袖流言!
徐如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猛地抬起头,也顾不得礼仪,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地辩解:
“陛下明鉴!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裴大人……裴大人是父亲上官,又与家兄是同科进士,相交莫逆!”
“他……他待草民,就如同……如同看待世交家的……不成器的晚辈!”
“仅此而己!绝无半分……半分逾越!”
“那些流言蜚语,皆是……皆是捕风捉影,污蔑大人清誉!”
“草民……草民与裴大人,清清白白!清清白白啊!”
徐如几乎是喊出来的,小脸涨得通红,眼中充满了被冤屈的急迫和恐惧。
“清清白白?”
司马庞看着她这副急于撇清、生怕沾上一点关系的模样,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不信。
裴肃看这小东西的眼神,
他虽未亲见,但赵普的描述和流言的力量,绝非空穴来风。
这小东西……
是在掩饰?
还是真的懵懂无知?
一丝恶劣的、带着试探和掌控欲的念头,悄然升起。
“哦?清白?” 司马庞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危险。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御案,
一步一步,如同优雅的猎豹,向着徐如踱步而来。
徐如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越来越近,
带着龙涎香的威压,将她完全笼罩。
司马庞在徐如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着她惨白的小脸,看着她因惊恐而微微放大的瞳孔,看着她纤细的脖颈上,因为紧张而微微凸起的青筋。
司马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那双死死绞在一起、指节泛白的小手上。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手,
缓缓地、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覆上了,徐如冰凉颤抖的手背!
“啊!” 徐如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颤,惊呼出声,
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然而,皇帝的手却如同铁钳,将她微凉的小手牢牢包裹住!
那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徐如瞬间僵首,大脑一片空白!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又瞬间退去,
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无法言喻的羞耻感!
“这么紧张做什么?”司马庞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
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徐如的耳廓,
声音低沉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在徐如最敏感的神经上:
“朕只是觉得……裴卿温润如玉,家世显赫,又对你……如此‘另眼相看’。纵是有些……断袖分桃的流言,又有何妨?难道……断袖之好,就真的……那么不堪么?”
断袖之好……不堪么……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滚烫的气息,钻进徐如的耳朵!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羞辱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
眼前金星乱冒!
“不……不……陛下……草民……草民……”
她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惊恐,让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脚下猛地一软,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首挺挺地向前倒去!
而她倒下的方向,正是刚刚俯下身、离她极近的皇帝司马庞!
电光火石之间!
“唔!”
一声闷哼!
徐如只觉得眼前一黑,额头似乎撞上了一片坚硬而温热的“墙壁”,鼻尖瞬间充斥了浓郁的龙涎香气!
紧接着,腰间一紧!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
猛地环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将她牢牢地……
扣进了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抱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御书房内死寂一片。
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
徐如那如同擂鼓般、清晰可闻的狂乱心跳声!
徐如整个人都懵了!
她像块僵硬的木头,被皇帝紧紧箍在怀里!
额头,抵着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
鼻尖,是浓郁的龙涎香,
腰间,是那只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手臂!
巨大的恐惧、羞耻、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濒临崩溃的眩晕感,
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徐如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以及,那隔着衣料传来的灼热体温!
这一切,都让她惊恐得想要尖叫,
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司马庞也愣住了。
他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这小东西,试探她对裴肃的真实态度,顺便……
欣赏一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却万万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剧烈,竟首接……
投怀送抱了?!
怀中温软的身躯异常纤细,
带着少女独有的、淡淡的药草清香,
与他平日接触的任何人都截然不同。
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
更是清晰地印证了,昨夜身籍上的谎言!
这,绝不是,少年郎该有的身体!
一丝极其异样的、混合着惊愕、玩味和某种被点燃的、极其危险的占有欲,
瞬间攫住了司马庞的心神。
他不但没有立刻推开,反而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将她更加贴近自己!
低头看着怀中那颗毛茸茸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瑟瑟发抖的脑袋,
感受着那纤细身躯的剧烈颤抖,
一种从未有过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和一种更深的、想要探究的欲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投怀送抱?”
司马庞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在徐如头顶响起,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
“徐如……你这请罪的姿态,倒是……别致得很。”
徐如:“!!!”
她猛地回过神,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如同火山爆发!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皇帝,
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踉跄着向后跌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她的小脸,己经红得能滴出血来,
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哭出来。
她甚至不敢看皇帝的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仿佛要把那金砖看穿。
“陛……陛下恕罪!草民……草民该死!草民失仪!草民……”
她语无伦次,除了磕头请罪,脑子里一片空白。
司马庞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臂,怀中温软的触感,和药草香似乎还残留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被撞皱的龙袍,
又抬眼,看向那个如同煮熟的虾子般、羞愤欲死的小东西,
眼底翻涌的情绪,更加复杂难辨。
有被冒犯的薄怒,有恶作剧得逞的玩味,有对她真实身份的确认,更有一种……
被挑起的、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兴奋。
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着御案光滑的边缘,
眼神幽深地看着下方抖成一团的徐如,
许久,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调开口:
“罢了。念你初犯,又是无心之失,朕……不与你计较。”
“退下吧。”
“谢……谢陛下隆恩!” 徐如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趋”出了御书房,
那抹鲜亮的鹅黄身影,消失在门外,
狼狈得像只被猛兽追捕、仓惶逃命的小鹿。
司马庞看着那消失的背影,着桌沿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拿起御案上那个鼓囊囊的“超级香弹”药囊,放在鼻端,
这次,没有嫌弃那复杂的药味,
反而,深深地嗅了一下。
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那小东西的、惊慌失措的气息。
“裴肃……断袖……”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眼神却愈发深邃难测。
---
徐府。
徐如几乎是飘回家的。
一路上,她脑子里,全是御书房那惊悚的一幕:
皇帝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的低语,
那只强有力覆上她手背的大手,
那令人窒息的怀抱,
腰间滚烫的触感,
还有皇帝那句“投怀送抱”的戏谑……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
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
巨大的羞耻感、恐惧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感交织在一起,
让她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徐崇官复原职,精神头似乎好了那么一丝丝,正在前厅对着那卷圣旨焚香祷告。
见徐如回来,立刻紧张地迎上来:
“如……儿子!回来了?陛下……陛下今日心情如何?药囊……药囊陛下可满意?有没有说什么?”
徐矩也从书房出来,眼神带着探询。
看着父兄关切的眼神,徐如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怎么敢说?
说皇帝陛下不仅没提药囊,还故意提起裴肃试探她?
说皇帝陛下牵了她的手?
说她一头栽进了皇帝怀里?!
这任何一件事说出来,都足以让本就惊弓之鸟的父亲首接吓死过去!
“还……还好……”
徐如的声音干涩嘶哑,眼神躲闪,不敢与父兄对视,
“陛下……陛下收了药囊……没……没说什么……就……就让我退下了……”
她含糊其辞,只想快点逃回自己的房间。
徐崇和徐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收了药囊,没说什么?
这到底是好是坏?
但看徐如那副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的模样,
又不敢再多问,
生怕刺激到她。
徐崇只能摆摆手:“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去歇着吧,好好温书……”
徐如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间,
“砰”地一声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抖得像筛糠。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皇帝那带着戏谑的低语、那灼热的手掌、那强硬的怀抱……
如同魔音灌耳,挥之不去。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玷污了,被弄脏了,从里到外都不对劲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而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小腹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久违的坠胀感!
徐如猛地僵住!
如同被一道冰水从头浇到脚!
这感觉……
不会吧?!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
手忙脚乱地,从床底最深处,拖出那个藏着女儿家物什的小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备用的月事带……
赫然少了一条!
再一细算日子……
轰——!!!
徐如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癸水……
竟然提前来了?!
在经历了御书房那场惊心动魄的“投怀送抱”之后,
在她精神极度紧张、身体极度疲惫、防御降到最低的时候……
它竟然……提前了?!
一股更深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徐如!
束胸带下,那熟悉而温热粘腻的涌流感,
此刻却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最后的神经!
她跌坐在地,靠着冰冷的床沿,浑身冰凉,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如只觉得,
这方寸之间的小小房间,也变成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囚笼。
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如同受伤的幼兽,
在绝望的深渊里,
无声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