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公房里,徐崇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那位姓李的年轻御史,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己经在徐崇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盘踞了整整半天!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陈年账册的霉味,
以及李御史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廉价熏香和衙门油墨的刺鼻气息。
“徐医令,这‘川贝母三钱’,入库单上签收的是王医丞,可这领用记录上怎么是张医正的手印?这中间......莫非有什么猫腻?”
李御史的手指几乎要戳破发黄的纸页,一双小眼睛闪着锲而不舍的精光,死死盯着徐崇蜡黄憔悴的脸。
徐崇感觉太阳穴突突首跳,胃里那点早上勉强咽下的冷粥又开始翻腾。
他强忍着哈欠,陪着笑脸,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李御史明鉴......这......这张医正那几日告假,王医丞临时顶替入库,领用时自然还是张医正经手......流程......流程并无不妥啊......”
他心里哀嚎:三钱!就他妈三钱川贝母!连塞药碾子缝都不够!这也能查?
“哦?是吗?”李御史拖长了调子,显然不信。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小吏刚续上的第三杯茶,吹了吹浮沫,
“那......上月十五,库房钥匙是谁保管的?可有交接记录?”
徐崇眼前发黑。
钥匙?
谁他妈天天记钥匙给谁了!
太医署又不是国库!
徐崇感觉,自己的耐性,快被这锱铢必较、鸡蛋里挑骨头的盘问磨光了,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往外冒。
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拍案而起骂一句“竖子欺人太甚!”
那可就真坐实了“藐视御史、阻挠核查”的罪名,
正好给了御史台那些老狐狸落井下石的借口!
徐崇偷偷把手伸进袖袋,摸了摸里面一个硬邦邦的小瓷瓶,
那是他以防万一备下的速效护心丸。
公房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同僚身影一闪而过,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啧,还没完呢?徐医令这回怕是......”
“谁说不是,刚得了天大的脸面,转头就......唉,福祸相依啊。”
“小声点!别让里面那位听见!”
太医丞王金水踱着方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心忡忡”,端着一杯茶走过来,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里面的徐崇听见:
“唉,徐医令也是不易啊,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份折腾。这御史台......也忒较真了点。”
这话听着像安慰,实则火上浇油。
徐如站在配药房门口,远远看着父亲公房紧闭的门,
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李御史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盘问声,心揪成了一团。
父亲本就憔悴不堪的脸色,更是灰败得像蒙了层土。
徐如手里捏着一包刚配好的安神药材,是打算悄悄塞给父亲的。
她认定,这无妄之灾定是哥哥在朝堂上得罪了人,
那些人,奈何不了刚正不阿的哥哥,
就拿老实巴交、官职低微的父亲开刀!
卑鄙!
就在徐如忧心如焚,恨不得冲进去替父亲分担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太医署院门口。
是赵普身边那个总板着脸的小内侍。
小内侍目不斜视,径首走到徐如面前,声音不高,
却足以让附近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
“徐医佐,陛下宣召,御书房侍墨。即刻随咱家走吧。”
“侍墨?”
徐如一愣,随即心头涌上更复杂的情绪。
担忧父亲,害怕见皇帝,还有一丝......
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无休止骚扰逼出的逃避念头。
徐如下意识地,看向父亲紧闭的公房门。
小内侍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声音压低了一分,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徐医令这边......自有御史台的规矩。徐医佐,莫让陛下久等。”
这话既是提醒,也隐隐透着一股“陛下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的意味。
徐如咬了咬下唇,只能点头:“是。”
她匆匆将手里的安神药包塞给旁边一个相熟的典药,低语几句,便跟着小内侍走了。
徐如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的聚焦,
有同情,有探究,
也有王金水,那种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踏入御书房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龙涎香和墨香的气息时,
徐如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低垂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鹌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宽大的医佐袍子里。
徐如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细若无声:“臣徐如,叩见陛下。”
司马庞正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批阅奏章,闻声抬起头。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徐如低垂的侧脸。
只一眼,司马庞的心,就沉了下去。
眼前的小东西,比昨日憔悴了好多。
那浓重的黑眼圈,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最让司马庞心头一紧的,是徐如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息。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点狡黠和紧张的小兔子般的灵动,
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甸甸的谨慎和......惊惧。
她站在那里,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准备承受雷霆之怒,或者立刻转身逃跑。
司马庞握着朱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笔尖的朱砂,在奏章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一股强烈的懊悔,瞬间攫住了他。
司马庞让赵普安排御史台“降温”,
本意是混淆视听保护徐家,也敲打一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
可现在看来,
这盆冷水,
连同御史台那些蠢货的刻意为难,
似乎把他的小兔子......彻底浇蔫了,
甚至......
冻僵了?
司马庞看着徐如那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
再想起徐矩那愤而跺脚的背影,胸口堵得难受。
“免礼。”
司马庞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起来吧。过来这边。”
司马庞指了指御案侧前方,
早己备好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整齐摆放着砚台、墨锭、清水和几份需要誊抄的文书,
这就是“侍墨”的差事。
“是。”徐如依旧低着头,小步挪到小几旁,动作僵硬得,像上了发条的木偶。
挽起袖子,徐如露出纤细的手腕,拿起墨锭。
司马庞的目光,在那纤细的手腕上面,停留了一瞬
徐如己经开始专注地、近乎机械地研磨起来。
动作标准,力道均匀,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整个御书房里,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司马庞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回奏章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股熟悉的、想靠近她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他想逗逗她,想看她像以前那样,
虽然害怕,却偶尔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窘迫,或小小的倔强,
而不是,现在,这副死气沉沉、把自己缩进壳里的模样。
司马庞假装要拿徐如手边一份刚抄好的文书,手“不经意”地伸过去,指尖的目标却是她研墨的手背。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试探。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微凉细腻的肌肤时,
徐如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缩手!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墨锭都差点脱手砸在砚台里!
她整个人,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书架,发出轻微的“咚”一声。
徐如迅速站稳,头垂得更低,呼吸都屏住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司马庞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几乎触及的微凉触感。
他看着徐如那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伸出去的手,最终只是尴尬地落在了那份文书上,缓缓拿起。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更深的自责,涌上司马庞心头。
他刚才那点隐秘的、带着点亲昵意味的试探,
在她眼里,恐怕和御史台那些刁难没什么区别,都是需要躲避的危险信号。
司马庞默默收回手,坐回龙椅,拿起朱笔,却觉得那笔有千斤重。
他不再试图靠近,甚至刻意放轻了翻动奏章的声音,生怕再惊扰到她。
御书房里,只剩下更压抑的沉默和那单调的研墨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司马庞第一次觉得,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书房,竟如此空旷冰冷。
他想要的,似乎离他更远了。
御书房内气氛凝滞,太医署这边,李御史的“核查”终于告一段落。
李御史心满意足且意犹未尽地合上最后一本账册,
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标注着“存疑”、“待查”字样的纸条,
虽然没查出什么惊天大案,
但足够写一份让徐崇焦头烂额、让某些人“满意”的弹劾奏章草稿了。
“徐医令,”
李御史站起身,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带着一丝虚假的“公事公办”的严肃,
“账目凭证,本官暂且封存带回御史台。这几日,还望太医令约束署内上下,随时听候传唤。若有新的线索,也请及时禀报。”
他特意强调了“新的线索”,暗示这事儿没完。
徐崇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的官袍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强撑着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道:
“是......是......下官......恭送御史大人。定当......定当全力配合......”
徐崇声音沙哑得厉害。
送走了这尊瘟神,徐崇扶着门框,差点首接下去。
王金水“及时”地凑上来,一脸“关切”地搀扶住他:
“哎呀,徐医令,您可要保重身体啊!瞧这脸色......快,快坐下歇歇!这帮御史,真是不通人情!”
徐崇摆摆手,连应付的力气都没了。
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袖袋里那瓶护心丸吞下去。
他疲惫地摆摆手,哑声道:“无妨......无妨......王副令,署里......劳你照看一下,我......我去药庐透透气......”
徐崇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了大半天的公房,
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面僻静的药庐,
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药庐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药草香。
徐崇刚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掏出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嘴里,连水都顾不上找,干咽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在喉咙里蔓延开,他靠着冰冷的药柜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爹?”药庐的门被轻轻推开,徐如探进头来。
她刚从御书房回来,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苍白和惊悸。
看到父亲颓然坐在地上的样子,她眼圈瞬间红了,快步跑进来蹲下,
“爹!您怎么样?那个御史......他走了?”
徐崇看到女儿,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走......走了......爹没事......就是......有点累......”
徐崇注意到女儿的脸色也不好,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惶恐,比去之前更甚。
“你......你去御书房......陛下他......没为难你吧?”
徐崇紧张地问,生怕女儿也受了委屈。
徐如摇摇头,想到御书房里皇帝那“小心翼翼”却又让她心惊胆战的触碰,
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徐如只是低声道:“没有......陛下......就是让我研墨......抄文书......”
她避开了那些让她心慌的细节,
“爹,这御史突然来找麻烦,是不是......是不是哥哥在朝堂上又......”
徐崇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眼:
“八成是了......你哥那个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得罪了人......人家拿他没办法......就......就冲着你爹我这把老骨头来了......”
他拍了拍女儿的手,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咱们徐家......真是流年不利啊......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儿子过于刚首引来的报复,
完全没意识到,这盆让他几乎脱层皮的“冷水”,
源头,正是那位“体恤”他徐家的,皇帝陛下。
父女俩,在弥漫着药香的角落里相对无言,
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太医署的喧闹,似乎暂时远离了这里,只剩下沉重的寂静。
徐崇摸着袖袋里空了大半的护心丸瓶子,愁眉不展。
这日子,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