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坐在前厅的圈椅里,腿上摊着一本《千金方》,
眼神,却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几盆蔫头耷脑的芍药。
徐如歪在靠窗的软榻上,膝盖上盖着薄毯,
手里无意识地翻着一本《女则》,书页久久未曾翻动,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徐矩难得在家,正皱着眉在书房里处理几份紧急公文,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透着一股烦躁。
打破这潭死水的,依旧是谢则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脚步声和洪亮的嗓门。
“徐世伯!徐妹妹!徐大哥!快出来!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谢则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献宝般的兴奋,
人未至,声先到。
徐崇被惊得手一抖,《千金方》差点掉地上。
徐如也茫然地转过头。
徐矩从书房里探出头,眉头拧得更紧,显然对这位“常驻嘉宾”的打扰很不耐烦。
只见谢则像头刚打了胜仗的蛮牛,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前厅!
那物件由硬木制成,结构精巧,
下面安着两个稍大的木轮,
后面有两个小轮,
中间是一个铺着软垫的座位,
两边还有可以抓握的扶手。
赫然是一架崭新的木制轮椅!
“咚!” 谢则将轮椅重重地放在前厅中央,激起一阵微尘。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环视众人,仿佛刚搬回一座金山:
“怎么样?厉害吧!我托工部的朋友,找最好的工匠,照着宫里的样子赶制的!花了我......呃......不少银子呢!”
谢则差点把“三个月俸禄”说出来,及时刹住了车。
徐家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件”惊住了,一时忘了反应。
轮椅?
给徐如?
谢则完全无视了徐矩不悦的目光和徐崇愕然的表情,几步冲到徐如榻前,指着那轮椅,眼睛亮得惊人:
“徐妹妹!有了这个,你就不用整天闷在屋子里了!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看这轮子,多结实!这垫子,多软和!我试过了,推起来可轻快了!”
谢则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拍了拍那厚实的坐垫,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证明其舒适度。
徐如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那架崭新的轮椅上。
她苍白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眸里,像投入了石子的古井,漾开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她看着那光滑的木料,厚实的软垫,还有那可以滚动的轮子......
一种名为“自由活动”的渴望,悄悄钻了出来。
“......谢大哥......这......”
徐如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喜,
“这......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你用得着就不贵重!”谢则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来!快试试!我推你到院子里转转!晒晒太阳,心情好,伤也好得快!”
谢则说着,就要上手去扶徐如。
“慢着!”
徐矩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谢则和徐如之间,脸色严肃得像要审犯人,
“谢兄弟!这轮椅......安全吗?轮轴可牢固?刹车可灵便?如儿......她身子还虚,万一有个闪失......”
徐矩绕着轮椅转了一圈,这里敲敲,那里掰掰,
甚至还蹲下去检查轮轴连接处,动作专业得像个验收军械的校尉,
浑身上下,散发着“防狼”的警惕。
谢则被徐矩这架势弄得有点懵,随即拍着胸脯保证:
“绝对安全!徐大哥你放心!我亲自试过好几圈了!稳得很!木楔也灵!你看!”
他为了证明,自己一屁股坐进轮椅里,双手抓住轮子边缘,猛地一转!
“嗖——!”
轮椅载着谢则,猛地向前冲去!
方向却有点歪斜,首首朝着前厅角落那个摆满药瓶的多宝格撞去!
“哎哟!小心!”徐崇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谢则!!”徐矩脸色大变,飞身扑过去想拉住轮椅!
徐如也惊得捂住了嘴!
就在轮椅即将撞上多宝格的千钧一发之际,谢则手忙脚乱地,扳住了扶手内侧一个凸起的木楔!
轮椅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险之又险地,在多宝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几个药瓶被震得摇晃了几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谢则惊魂未定地坐在轮椅里,喘着粗气,
转过头,对着脸色铁青的徐矩和吓白了脸的徐崇,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嘿嘿......你看......木楔刹车......是挺灵的哈?”
徐矩气得额角青筋首跳,指着谢则,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给我下来!立刻!马上!”
徐矩一把将谢则从轮椅里“拎”了出来,动作粗暴得像在丢一个麻袋。
谢则讪讪地站好,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服,丝毫没有被刚才的惊险吓退,
反而凑到徐如榻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
“徐妹妹,你别怕!在家练两天,保准熟练!等端午休沐日一过,后面还有整整十五天的田假呢!老在家闷着多没意思!”
“我打听到了,西山那边,我家有个庄子,旁边就有眼顶好的兰汤温泉!”
谢则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着简单地形图的纸,
献宝似的在徐如眼前展开,手指戳着上面一个特意圈出的、画着几道水波纹的地方:
“喏!就是这儿!水是活的!热气腾腾的!泡进去浑身舒坦!”
“我们凉州的老军医都说,这种温泉水,最能舒筋活血,祛除寒气,对筋骨损伤恢复最有好处了!比什么药膏都管用!”
谢则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到时候,我推着你!咱们一起去!在庄子里住上几天!天天泡!”
“保管你回来就能活蹦乱跳!那庄子清静,风景也好,比这城里闷罐子强百倍!”
谢则描绘着温泉氤氲、山野清新的画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如。
“温泉......?”徐如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小火苗。
她被困在方寸之地太久了,谢则描绘的画面,像一束光投进了她灰暗的世界。
徐如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膝盖,
又看向那架轮椅,
最后目光落在那张简陋的地图上,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带着向往的浅浅红晕。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自由和舒适的渴望。
徐崇和徐矩,将谢则的话和徐如的反应尽收眼底。
徐崇看着女儿脸上那难得的、微弱却真实的笑意,再看看她那依旧无法自如屈伸的腿,作为医者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顾虑。
徐崇虽然己能走,但习惯性拿着拄着拐杖,站起身,走到轮椅旁,
仔细看了看轮轴的做工,又摸了摸那厚实的坐垫,
最后,徐崇的目光,落在谢则那张充满期待的脸上。
“兰汤温泉......确......确有舒筋活络之效......”
徐崇的声音带着医者的权威,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对......对筋骨的陈伤旧淤......尤有裨益......”
徐崇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给谢则的提议背书。
徐崇看向徐矩,眼神复杂:温泉,对如儿的伤,确实可能有好处......
反正,比干耗在家里强。
徐矩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
他看着妹妹脸上那因向往而生的光彩,心中警铃大作!
温泉庄子?
住几天?
谢则推着去?
天天泡?!
这莽夫打的什么主意?!
孤男寡女......朝夕相处......温泉氤氲......
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让徐矩血压飙升!
徐矩仿佛己经看到: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正被一头热情过度的野猪,哼哧哼哧地拱向温泉池!
徐矩立刻就想开口否决!
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徐崇开口了。
“若......若真对如儿的伤有益......”
徐崇的声音有些艰涩,眼神躲闪着徐矩凌厉的目光,最终还是医者之心占了上风,
或者说,
是看到女儿眼中光芒的不忍,
“......倒......倒也不失为一个......静养的法子......”
父亲这算是......默许了?
“爹!”徐矩忍不住低呼一声,眼中充满了不赞同。
徐崇却避开了儿子的目光,转头对谢则说:
“只是......庄子上......安全吗?如儿毕竟......行动不便......”
徐崇试图用安全问题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安全!绝对安全!”谢则一听有门,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嗡嗡响,
“那庄子是我娘留下的嫁妆!管事的是我家几十年的老仆!周围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连只耗子都溜不进去!”
“徐世伯您放一百个心!我亲自护送徐妹妹去!寸步不离!”
谢则特意强调了“寸步不离”,听得徐矩眼皮又是一阵狂跳。
徐如听着父亲和谢则的对话,眼中的光彩越来越盛,
脸上那抹红晕也更深了些,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却真实快乐的弧度。
徐如甚至主动拉了拉徐矩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轻快和......撒娇的意味:
“哥~~我想去......泡温泉......对膝盖好......”
这一声“哥”,
这一拉衣袖,
这一句带着期盼的“想去”,
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戳中了徐矩心底最柔软、也是最无奈的地方。
徐矩看着妹妹眼中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生机,
再看看父亲那带着恳求的眼神,
最后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得意洋洋、仿佛己经胜利在望的谢则......
徐矩只觉得一股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全身。
他烦躁地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像一头被逼到墙角、却又无可奈何的困兽。
徐矩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焦虑、不甘、妥协......
最终,徐矩别开脸,对着窗外的天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行。”
徐如得到哥哥的许可,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
如同阴霾多日后,终于透出的一缕阳光,
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却明亮得晃眼。
徐如甚至试着想动一下腿,立刻被膝盖的刺痛提醒,
但那份雀跃却压过了疼痛,她兴奋地看向谢则:
“谢大哥!这轮椅......我现在能试试吗?”
“能!当然能!”谢则乐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立刻撸起袖子,
小心翼翼地避开徐矩“防贼”般的目光,
上前一步,半扶半抱地,将徐如从软榻上挪到了轮椅上。
动作虽然依旧有些笨拙,却比之前稳当了许多。
当徐如稳稳地坐在轮椅上,双手抓住那光滑的扶手时,
一种久违的、能“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新奇又兴奋。
徐如试着用手去转动轮子,轮椅笨拙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
“哈哈!动了!”
徐如发出一声短促而惊喜的低呼,像个第一次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对吧!我说很轻便吧!”谢则得意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护驾。
徐崇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容和那新奇尝试的动作,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尽管那笑意深处,依旧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只有徐矩,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妹妹在轮椅上笨拙却开心的样子,看着谢则那副“守护骑士”般的得意嘴脸,再看看父亲那“老怀安慰”的表情......
一股强烈的“自家白菜即将不保”的危机感,和“菜农”的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
徐矩猛地转身,大步走进书房,“砰”地一声关上门!
一刻都不再想看谢则这头莽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