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的胭脂香,腻得能糊住嗓子眼。
我歪在二楼朱漆栏杆上,指尖捻着从流云鬓边顺来的鎏金点翠牡丹簪,看楼下那些穿绸裹缎的蠢物为一曲清歌争得面红耳赤。重活一世,这腌臜地儿依旧是我顶好的去处。父亲沈正元?那双写满“家门不幸”的眼,早懒得管我这嫡长女的死活。
首到我瞧见沈昭明。
我那好庶妹,腕子上盘着蛇印子,素日里连只蚂蚁都怕踩死的柳含烟,竟跟抹幽魂似的,缀在一个生面孔龟公后头,闪进了醉仙居后院那扇从不对外开的黑漆小门。
门缝合拢的刹那,一股子极淡的、带着铁锈甜腥气的味儿钻进鼻孔。
前世,就是这味儿,混在那杯御赐的鸩酒里,送我上了黄泉路。
醉仙居的空气,永远浮着一层甜腻得发齁的胭脂香粉气,混着陈年酒液的浊气、劣质沉香的闷烟,还有那些被金银熏透了的男人汗味儿。这气味儿浓得能呛出人眼泪,却也成了我沈昭雪最好的壳子。重活一世,这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还是我藏身、也是窥探这污糟世道最趁手的窟窿。
母亲去得早,留下个“丞相嫡长女”的空名头,外加满京城对我“不守妇道”的唾沫星子。父亲沈正元?他那双永远盛着厌弃的眼珠,早在我年复一年流连烟花地、把“沈家脸面”踩进泥沟之后,就懒得再为我转动半分。一个没娘依仗、又自甘下贱的嫡长女,在他那盘根错节的朝堂棋局里,连颗弃子都嫌硌手。也好,图个清净。
此刻,我就松松垮垮歪在醉仙居二楼回廊那新刷了朱漆的栏杆上。一支刚从流云姑娘鬓边“借”来的鎏金点翠牡丹簪,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簪尖折射着楼下大堂里晃眼的烛火和满室浮浪。楼下正热闹,流云抱着琵琶半遮面,眼风扫过处,几个穿着云锦杭绸的肥羊己争得脖颈子通红,银票拍在案几上啪啪响,只为听她吊一嗓子。
“啧,俗不可耐。”我鼻子里哼出一声,混在丝竹喧闹里,连旁边打扇的小丫头都没听见。目光懒洋洋地扫过那些脑满肠肥的恩客,掠过角落里几个装模作样吟酸诗的腐儒,再飘向通往后头杂役院的那道月亮门……
我眼皮子猛地一跳!
月亮门通往后院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灰扑扑藕荷色粗布裙的身影,正勾着头,脚步又碎又急地跟着个佝偻着背的生面孔龟公往里钻。那身段儿纤细,走路的架势带着深宅后院特有的拘谨,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沈昭明!
烧成灰我都认得她那副低眉顺眼、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鹌鹑样!可这是醉仙居!是连我沈昭雪顶着“丞相嫡女”的牌子进来,老鸨都得皮笑肉不笑提醒“姑娘家名声要紧”的腌臜地!她柳含烟,一个没出阁的庶女,沈府里说话都不敢大声儿的柳含烟,怎么会在这儿?还跟着个面生的龟公?
心口那根弦“铮”地一声绷紧了!指尖捻着的牡丹簪“啪”地被我死死攥进掌心,簪尾硌得肉疼。我屏住气,身子往廊柱的阴影里缩了缩,眼珠子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那两道快要消失在月亮门后的影子上。
就在柳含烟侧着身,跟着那龟公闪进门旁一扇极不起眼的黑漆小门时,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一股子极淡、却像刀子似的味儿,顺着那门缝猛地扎了出来!
那味儿……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花香,底下却埋着股冰冷的、像生锈铁片子般的腥气!活脱脱像毒蛇窝里爬出来的甜腥!
我浑身血都凉了!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西域迷香!“七日断魂散”!
前世那杯御赐鸩酒灌进喉咙的滋味儿,猛地撕裂了记忆,排山倒海般砸回来!那酒滚下去,除了烧穿五脏六腑的疼,就是这股子挥之不去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异香!它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最后一点生机!皇帝浑浊眼底那点得逞的快意,柳含烟躲在屏风后那压抑不住的、毒蛇吐信般的狂喜……无数碎片混着这要命的甜腥气,狠狠撞着我的脑仁!
是她!前世毒酒里的“七日断魂散”,果然拴着沈昭明!她腕子上那蛇形胎记,就是她沾了这阴毒玩意儿的烙印!
那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在沈昭明身影没入后,悄没声地合拢了,隔开了两个天地,也隔开了那股催命的甜腥。可在我眼里,它己然是张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盆大口。
来不及琢磨,也顾不得会不会露馅。柳含烟深更半夜摸进醉仙居的禁地,还带着“七日断魂散”的味儿,这后头藏的,绝不是后宅那点子烂污!前世我死得糊涂,今生,这门后头的东西,兴许就是撕开一切黑幕的刀子!
我一把将那碍事的牡丹簪胡乱戳回发髻,管它歪不歪斜。眼风飞快扫过西周,确认二楼这犄角旮旯没人留意。狠吸一口气,压下心口那擂鼓似的动静,提起碍事的裙摆,身子跟狸猫似的往栏杆外一翻,没走楼梯,而是攀着廊柱外头雕花的凸起,手脚麻利地几个借力,“哧溜”一声滑到一楼大堂侧面堆满杂物的暗角里。
大堂的喧闹和晃眼的烛火被甩在脑后,眼前是条通往醉仙居更深处、光线昏惨惨的窄道。空气里飘着厨房的油腻味、劣质皂角味儿,还有隐约的汗馊气。我贴着冰凉的墙壁,像道真正的影子,朝着月亮门、朝着那扇刚吞了沈昭明的黑漆小门疾走。
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前世被毒杀的冰冷绝望,和今生撞破毒计的惊怒,在血里烧着滚着。
挨近那扇黑漆小门,门缝闭得死紧。我屏住呼吸,耳朵贴在冰冷的木头上。里头死寂一片,活像刚才柳含烟和那龟公进去是场梦。可那股若有似无的铁锈甜腥气,却像附骨之蛆似的缠在门缝边,凉飕飕的。
不能干等!沈昭明进去,准没好事!
眼珠子像刀子似的刮过门框西周,最终定在门轴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雕成貔貅脑袋的木疙瘩上。前世在风月场里厮混久了,对这些秦楼楚馆暗藏的鬼门道多少听过一耳朵。我踮起脚尖,手指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试探着戳向那貔貅的左眼珠。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械响。黑漆小门悄无声儿地往里滑开一道缝,刚够挤进一个人!
一股子浓烈了十倍的、混杂着呛鼻脂粉味、陈年老灰味儿,还有那股叫人头皮发炸的铁锈甜腥气的浊气,猛地扑了我一脸!呛得我往后一仰。门里是泼墨似的黑,深不见底。
我牙一咬,侧身就挤了进去。身后的门在机关带动下,悄无声儿地迅速合拢,把最后一点微光也吞了个干净。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瞬间裹住了全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股子混杂着甜腥的浊气,像蛇一样缠在鼻端,提醒我身在何处。我背靠着冰凉糙手的石壁,心在腔子里撞得生疼,耳朵支棱着,拼命想从死寂里捞出点动静。
死寂。
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流的死寂。刚才进去那俩人,活像被这黑吞了。
不,不可能!这窄道里,气儿都凝着,那股子甜腥味儿像粘在骨头上,源头肯定在前头深处!
我逼自己定下神,指尖在冰凉的石头墙上摸索,想找点依靠。脚下踩着的地面,又硬又凉,像是磨过的青石板。每一步都挪得小心,生怕踢着啥玩意儿弄出响动。
在黑暗里不知摸索了多久,也许十几步,也许更长。时间在这儿成了浆糊。就在我感觉那甜腥味浓得快要凝成块钻进肺管子时,前头老远的地方,一点豆大的、昏惨惨的光,猛地撕开了浓墨似的黑!
那光弱得可怜,摇摇晃晃,像是盏油灯,瞧着还远得很。可它像钩子似的勾住了我的眼珠子,也让我瞅见了这窄道的模样——窄,刚够俩人挤着走,两边是又冷又硬的石墙,一路往前,通到那点微光的地方。
有光,就有人!
我连气儿都憋住了,身子紧紧贴在石壁的影子里,像条壁虎,朝着那点微光,一点一点、悄无声儿地往前蹭。脚下的青石板又冷又硬,每一步都像踩在鬼门关上。
距离一点点拉近。那点微光渐渐看得真了,果然是盏塞在石壁凹坑里的破油灯,灯芯跟豆芽似的,火苗子有气无力地晃着,勉强照亮巴掌大块地方。借着这点光,我看见通道在前头不远处似乎往右拐了个弯。
就在那拐角边上,油灯光勉强够着的地面上,好像散着些……东西?
我眯缝起眼,心口猛地一抽抽。
那是几片指甲盖大小、边儿都毛了的……碎布头?颜色是深得发黑的蓝。料子瞧着普通。可真正让我后脖子汗毛倒竖的,是布头旁边,几点在昏黄光下显出暗褐色的、早干巴了的……印子!
是血!
冰冷的惧意兜头浇下!柳含烟!那个龟公!他们在这儿干了啥?!
就在这时,一阵压得极低、却又带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劲儿的嘀咕声,像鬼魂念经似的,从拐角那边飘了过来!
“……东西……带来了?”一个陌生的、沙哑得像砂纸蹭锅底的男声,压着嗓门,透着股子狠戾的警惕。
“嗯。”是沈昭明!错不了!可这声儿里,哪还有半点在沈府时的怯懦和绵软?只剩下一股子冰碴子似的平静,甚至……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抖?是亢奋?还是怕?“七日断……就够一回……万寿节……宫宴……陛下御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铁锤狠狠捶了一下!
万寿节……宫宴……陛下御酒……七日断魂散!
前世!就是万寿节宫宴!皇帝灌下御酒,当场蹬腿!而我,沈昭雪,丞相嫡长女,成了众目睽睽之下递酒的人!成了弑君谋逆的替死鬼!一杯鸩酒,了账!
原来在这儿!原来在这儿!柳含烟半夜三更摸进这鬼地方,是为了交接这要命的毒!为了在万寿节,把毒下进皇帝的御酒里!而她,早就盘算好了,要把这掉脑袋的罪过,再扣到我头上!
一股子冻彻骨髓的寒意,混着滔天的怒火,瞬间把我淹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得钻心,才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嘶吼!
“顾……将军那头……”那个砂锅嗓子又冒出来,声儿更低,透着股子钻心的歹毒,“……祸水……泼过去……他必须死……”
顾九霄?镇北将军顾九霄?他们还想把弑君的屎盆子扣顾九霄头上?!想一石二鸟?!
这念头惊得我魂飞魄散,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谁?!”柳含烟那冰碴子似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得变了调!她听见了!
拐角那点微弱的灯火猛地一歪!紧跟着,就是一阵又急又乱的脚步声朝着我这儿冲过来!
糟了!露馅了!
生死关头,逃命的劲儿顶到了天灵盖!我猛地扭身,不管不顾地朝着来路、朝着那扇黑漆小门没命地跑!身后,柳含烟尖利的嚎叫和那砂锅嗓子凶狠的咒骂像追魂的锁链,伴着越来越近、擂鼓似的脚步声砸过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黑黢黢的窄道里,我像个没头苍蝇,凭着那点残存的记忆和感觉拼命往前蹿!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肺叶子拉得生疼!那扇门!那扇该死的门在哪儿?!
就在我快绝望,感觉后脖子都能闻到追兵喷出的腥气时,前头左边冰凉的石头墙上,一个方方正正、比旁边深点儿的阴影轮廓猛地撞进眼里!是门!旁边好像还有个坑!
顾不上了!我扑到那石壁前,两只手在冷冰冰的石面上乱摸!指尖碰着个圆溜溜、冰凉的铁疙瘩!像个门环!
抓住它!玩命往外拽!
“嘎吱——!”
一声刺耳得能让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一扇死沉、糊满灰的破木门被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拉开条缝!门里冲出来的不是出口也不是房间,而是一股子浓得呛鼻的、带着霉烂味儿的……胭脂水粉气!
是醉仙存放破烂的库房?!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己经贴到了脊梁骨!没得选!我一头撞了进去,反手想把门拍上!
一只枯瘦得像鸡爪子、青筋虬结的手,带着股腥风,猛地从没关严的门缝里伸了进来,恶狠狠地抓向我的脖子!指甲尖利得像刀子!
“呃!”我吓得魂飞魄散,身子猛地向后一仰!
“嗤啦!”
布帛撕裂的刺耳声炸响!那只枯爪子擦着我脖子掠过去,尖利的指甲在我左边耳朵根子底下狠狠咧开一道火辣辣的口子!温乎的液体“唰”地涌了出来!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可求生的劲儿撑着,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一脚跺在门上!
“砰!”
死沉的门板带着千钧力道猛地拍上!
“嗷——!”门外炸起一声短促凄厉、不像人声的惨嚎!那只伸进来的枯爪子,被厚重的门板死死夹在了门缝里!
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库房里响得人头皮发炸!
门外只剩下压抑的、野兽般的嘶吼和疯狂的撞门声!
“砰!砰!砰!”
木门筛糠似的抖着,灰尘扑簌簌往下掉。门外是修罗场,门内是临时的囚笼。
我背靠着冰凉震颤的门板,大口大口倒着气儿,心在腔子里擂鼓一样,震得骨头都在响。左边耳朵根子底下,被指甲喇开的口子火烧火燎地疼,温热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子,一片黏糊糊的凉。
浓得化不开的、混着灰尘的陈旧脂粉味儿,裹着自己脖子流出来的血腥气,还有门外那断手玩意儿压抑的、非人的嚎叫,搅和成一张让人喘不过气的网。
指尖哆嗦着,下意识摸向耳根子底下那道新鲜的血口子。
万寿节……弑君……柳含烟……顾九霄……还有门外这条被夹断的、不知是谁的胳膊……
风暴,己经在醉仙居这间腌臜的胭脂库里,亮出了它血淋淋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