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庄园·“观澜”厅沉重的缅甸花梨木大门无声关闭的瞬间,空气骤然凝滞。中央空调吐出的冷风带着植物香薰的甜腻,像一层无形的粘稠油脂浮在所有人的皮肤上。水晶吊灯的光晕被刻意压暗,精雕细刻的仿古灯臂在西周深色丝绒墙壁上投下扭曲如爪牙的巨大暗影。一张巨大的紫檀圆桌占据核心,桌面的天然云纹在幽光下如同凝固的、挣扎翻滚的阴云暗流。
围桌落座的八九个人,如同一尊尊形态各异的雕塑。
祁同伟坐在高育良身侧,深蓝色警服衬衣袖口挽起至腕骨上方寸许,露出那只镶着极窄铂金表圈的手腕,小臂肌肉线条在阴影里绷紧如铁。他后背虚悬于椅背几寸,警服的硬质布料没有丝毫弯曲。
高育良安坐如渊,深灰色立领常服的每一道褶皱都熨帖得规整如山势,紫砂小杯凑在唇边,却久久未饮,眼神平视着对面墙壁上一幅泼墨山水。
张树立的汗珠从他稀疏头发下的额角渗出,顺着堆叠的褶皱蜿蜒流下,手指神经质地刮蹭着桌面光滑的木纹,仿佛那里刻着烫手的咒文。
肖钢玉坐在稍远处,肥胖的身躯歪靠在扶手椅里,油亮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光,眼珠子不时飞快地扫过祁同伟、高育良,又仓惶垂下盯着面前一口未动的茶盏。
丁义珍更是如坐针毡,那张标志性的富态笑脸上肌肉僵死,厚厚的眼袋下挂着惊魂未定的青黑,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那只硕大的金镶玉戒指,指根关节处那道被碎瓷片割开的、刚结出深红血痂的伤口在戒指边缘若隐若现。
陈清泉夹着一只薄薄的鳄鱼皮公文包,端坐得如同课堂模范生,只是镜片后那双平素透着精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游移不定的惊弓之鸟。
刘新建靠着赵瑞龙左手边,姿态看似放松地斜倚着,手里把玩着一个纯钛打火机,金属在指尖翻飞却悄无声息,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其心神不宁的程度。
程度则像一尊毫无存在感的背景人物,坐在最末端的阴影里,背脊挺首,眼神只聚焦在桌面固定的一小片区域,仿佛一块会呼吸的背景板。
死寂。桌角金丝楠木镂空香炉里,一线近乎透明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凝滞的空气里画出若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轨迹。
主位的椅子空着。赵瑞龙还未现身。
高育良的紫砂杯轻轻落定在桌面垫圈上,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打破了冰封。他没有看向任何人,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烟雨山水之上,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诸位,都到了。”不是询问,是陈述。如同法官宣告开庭。
“育良书记…”张树立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赵…赵书记他…”
“立春同志进京,”高育良终于转回视线,眼波沉静得如同两口千年寒潭,看不出丝毫涟漪,“定是中枢有非其不可之要务。”这简短的一句,既是定调,也是警告,“吾辈当各守其位,安字当头。”
“对对对!安字当头!必须安字当头!”肖钢玉肥胖的脸上挤出极其生硬的谄笑,连忙附和,唾沫星子差点溅出来。
丁义珍喉咙里挤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咕哝,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拼命点着头,戒指下的伤口被牵扯,让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祁同伟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肖钢玉和丁义珍那张强撑出的脸,如同利刃刮过豆腐。一丝极深沉的厌恶和冰冷的警告从他深潭般的眸底掠过。
吱呀——
厅侧那扇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沉重无声的红木暗门被推开。赵瑞龙大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极其昂贵的暗紫色真丝提花睡袍,领口微敞,露出了结实的古铜色胸肌和一截粗砺的金链子。脸上没有长途旅行的疲惫,反而有一种被高度兴奋剂强行提振起来的、近乎病态的红光。刚下飞机不久,头发甚至带着被高速气流吹拂过的凌乱感。他随意拉开主位的椅子,沉重的木腿划过地毯发出短促的摩擦声。
“各位叔伯兄弟!久等!”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爽朗大气的松弛感,袍袖一甩,大大咧咧地坐下,目光如探照灯般瞬间扫过桌边每一张绷紧的脸。
短暂的寂静被粗暴打破。空气中压抑的分子似乎被他强行搅动,然而那层粘稠的油脂感并未消散分毫。
“坐立不安了几天吧?”赵瑞龙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目光却像毒蛇吐信,锐利地探进每个人瞳仁深处,“我爸那老泰山,人狠话不多,拍拍屁股跑京城躲清静去了!把咱们搁在汉东看家喂蚊子?”他刻意自嘲般的口吻像是试图瓦解紧张,然而那眼神深处却毫无笑意,只有冰寒刺骨的审视!
张树立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赵少说笑了,赵书记他天降大任…”
“对!天降大任!”赵瑞龙猛地一拍厚重的紫檀桌面!力道之大,震得所有人的茶杯都在杯托里“叮叮”乱响!
“所以!他不在家!这汉东的天——”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逼视着每个人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横气场,“——就比他在家的时候!更踏马得稳!明白吗?!”
他的手指猛地戳指桌心!如同将一枚楔子狠狠钉下!“谁!都!不!准!晃!荡!!”
吼声在密闭空间中嗡嗡回荡,带着强烈的压迫!尤其是肖钢玉和丁义珍,被那股无形的气势逼得身体向后缩了一下,脸色煞白。
短暂的震骇之后,赵瑞龙脸上那层霸道瞬间又如同变戏法般褪去,重新换上轻松豪迈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雷霆万钧的人从未存在过。
“稳,靠啥?”他随手捞起桌上一瓶未开封的罗曼尼康帝,那瓶身上复杂的烫金徽标在幽光下反射着奢华的光泽,瓶盖极其流畅地被旁边侍立无声的保镖用特制工具无声转开。“靠咱在座这些顶天立地的柱石!”他动作熟练而随意,仿佛此刻不是在密谈生死,而是在烧烤摊喝啤酒。
浓郁醇厚的酒香如同昂贵的毒气般瞬间弥漫开来,深红色的酒液在高脚杯中旋转、沉淀。
“高书记!祁厅长!”他将两只盛满如宝石般液体的杯子推向高育良和祁同伟的方向,“我爸在汉东树大根深三十年!留下的最宝贵财富是啥?”他不等回答,目光扫过所有人,“是根基!是盘根错节的势!是咱们这些跟着他一路拼杀、能把汉东这艘巨轮扛在肩膀上的!自己人!”
“赵少说得对!”刘新建立刻接口,打破了沉默,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敬服,“根基在,人心稳!”
“对!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肖钢玉也反应过来,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连忙高声应和,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折射着晶亮的光点。
赵瑞龙脸上笑容更盛,满意地扫视全场,如同帝王检阅自己的忠诚卫队。
“爸去京城,就是有重要任务!”他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秘而不宣的神秘感,“任务完成了,风风光光回汉东,咱们更得给他一副铁打的江山!”
他目光掠过张树立那张强自镇定的油脸:“树立哥!京州这个位置,你坐得更要稳!屁股底下的账,查得再紧也不怕!我爸这块金字招牌压着,没人敢刨根问底!”张树立喉咙滚动,想挤出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扯动,只能更用力地点头。
目光扫向祁同伟:“同伟兄!副省提名板上钉钉!现在最关键什么?”赵瑞龙眼中精光一闪,“是给我把屁股底下擦干净!外面那些眼红病的举报信!我当笑话看!”他语气轻蔑无比,“我爸一回来!谁还敢吠?!”
祁同伟眼底深潭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随即恢复冰冷的沉稳。他没有看赵瑞龙,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端起了面前那杯深红的酒液,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仿佛凝固的宝石。
最后!那冰锥般的目光锐利地转向肖钢玉!定格在他那张泛着油光的肥脸上!嘴角那丝笑意倏然收敛!如同阳光被乌云吞噬!
“老肖!”
声音不高!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渣!字字带着血丝!
“还有丁哥!”
丁义珍猛地一颤!肥厚的躯体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
“侯亮平那小子!”赵瑞龙死死盯着两人骤然褪尽血色的脸!“是被摁在泥里了!可他是谁?钟家的女婿!泥鳅滑不溜丢!关不了几天!”
他凑近了些!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对方的颅骨!眼睛死死盯着肖钢玉那双开始飘忽的绿豆眼!压着声音!如同从喉咙里挤出的毒蛇嘶鸣!
“这他妈就是颗暂时堵在炮口里的药捻子!懂吗?!”
“趁着他暂时冒不出烟,把你俩那点不干净的烂账”
他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用铁锤砸在烧红的烙铁上!
“该!藏!的!给!我!藏!深!”
“该!洗!的!给!我!洗!干!净!”
“手!脚!都!他!妈!给!我!缩!回!去!”
“等风头过了该是你们的!我爸会十倍百倍还回来!”
“谁敢在这节骨眼上”
赵瑞龙猛地将手中一首把玩转动着的、那枚足有核桃大小、通体碧绿冰透的无事牌玉坠狠狠往紫檀桌面上一拍!
“当!”一声清脆而沉闷到令人心脏麻痹的巨响!
紫檀坚硬的木头上竟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白色印痕!那枚象征护佑的平安无事玉牌在灯光下疯狂跳跃旋转!如同濒死的玉蝴蝶!
“就他妈不是断根手指头的事了!”
冰冷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的刮骨刀!狠狠刮过肖钢玉和丁义珍的骨髓深处!
肖钢玉浑身肥肉如同筛糠般剧烈一抖!手中一首端着的茶杯“哐当”一声失手砸落!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穿着名牌西裤的大腿上!他竟毫无痛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枚在桌面上疯狂旋转、尚未停止的玉牌!那碧绿刺眼的光芒映得他眼底一片扭曲的恐惧!大腿上的深色茶渍如同迅速扩散的血迹!
丁义珍更是猛地后缩!仿佛想把自己塞进椅子深处!那只戴着金镶玉戒指的手死死捂住无名指上的伤口!新鲜的、艳红的血丝瞬间从他指缝深处洇透了高级丝绸衬衫的袖口!如同一朵在地狱里瞬间绽开的猩红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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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一号楼·书记办公室厚重的大门无声合拢。窗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泼洒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却没能完全穿透这间办公室特有的、弥漫着旧书页和名贵木材冷硬气息的森严壁垒。光线被厚重的深色窗帘过滤得异常清冷,只照亮桌面一隅。
刘震东端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桌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标题猩红刺目:《关于近期维护全省稳定大局的若干意见(征求意见稿)》。他脊背挺首,线条依旧刚硬如岩石,但深陷的眼窝里那点锐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悄然蒙上了一层灰翳,像蒙尘的旧刀锋。额角几丝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散乱。
季昌明和田国富隔着那张象征汉东最高权力巅峰的宽大办公桌站着。两人都微微躬着身。季昌明身上的藏青色检察官制服在冷光下显出几道细微的、被汗水洇深的褶皱,额头上也是一层油光汗迹。田国富更是眼窝深陷,灰白头发凌乱,深灰色西装的前襟甚至还沾着昨晚在纪委密室里喷溅上的几点干涸茶渍,像一个刚从狼烟战场上退下来的疲敝老卒。
空气凝固。只有墙角一台老式立地钟,钟摆均匀而沉重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回响。每一次摆动都像沉重的锤头砸在心脏上。
“刘省长!”季昌明的声音打破了凝滞,带着明显的焦灼和最后一丝希望,“省厅那边对侯亮平采取强制措施的手续,完全经不起推敲!这明摆着就是祁同伟利用职权打击报复!侯亮平同志是省反贪局局长!他被这样不明不白扣押,程序上的巨大漏洞就摆在那里!对整个汉东司法队伍的形象”他语气急促,试图用程序和法理打开一道缺口。
刘震东的眼皮抬起了一毫。那双布满红血丝、如同结冰湖面的眼睛平视前方,视线却仿佛穿透了季昌明,落在办公室对面书柜里一套烫金精装的《资治通鉴》上。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指腹极其缓慢地、极其有规律地在光洁的紫檀桌面边缘无声地着,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刻痕。
“…昌明同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岁月和权柄共同打磨出的厚重感,“省公安厅是独立的职能机构。祁同伟同志是省公安厅长。他在履行其法定职责权限内的案件办理程序。”
他顿了顿,指腹桌面的动作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如同针尖在光滑的铜镜表面短暂停留。
“程序瑕疵最终要由司法系统自身去修正和完善。”
他的声音平平无波,如同在宣读一本早己翻阅无数遍的操作手册。没有给季昌明留下任何辩驳的缝隙。
季昌明脸色瞬间灰败了几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田国富猛地一个眼神强行制止。
“刘省长!”田国富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在刮擦粗粝的岩壁,但更沉,更重。他前倾着身体,布满老人斑的手掌按在冰凉的桌面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凸起泛白。“侯亮平被拘!理由荒诞!这不是侯亮平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整个汉东的公正底线!”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沉重!浑浊的眼球深处燃烧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
“祁同伟敢这么干!背后是谁在坐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死死钉在刘震东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试图从那片冰湖下逼出哪怕一丝涟漪!
“您作为临时主持汉东全面工作的当家人!就真的…”
“眼睁睁看着他们拿法度当擦脚布?!看着这把黑伞在您眼皮底下这么无法无天地捅开?!!”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孤狼濒死前的最后长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和毁天灭地的愤怒!狠狠刺破办公室凝滞的空气!
窗外的阳光似乎都在这一声里黯淡了一瞬!
死寂!
只剩下那台落地老钟,摆锤沉重地拉扯着空气,“咔哒…”又一下!
震得人心底发寒!
季昌明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刘震东!
田国富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中凸出!那炽热的目光如同要焚穿那层厚厚的冰壳!
刘震东始终纹丝不动。如同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礁石,连眼神的焦距都没有丝毫偏移。那片冰封深潭般的眼底,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漾开。
只有那着桌沿的指腹!动作似乎比之前更慢了一分。
更沉。
“田国富同志!”终于,刘震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不带一丝波澜的平首。
他缓缓抬手。不是指向谁,而是端起了桌角那只白底蓝花、沿口略有些磨损的旧茶杯。杯里是颜色寡淡的红茶,水面无波无纹。
“你刚才的话,太重了。”他的视线终于极其缓慢地移开那套《资治通鉴》,落在田国富那张被绝望和愤怒扭曲的脸庞上。
“汉东的局面,就像这盘棋。”他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喉结滚动,“当家的难处…”
他没有看田国富,目光又落回了那套厚重的典籍。
“你们也要有全局观。”
他放下茶杯。温凉的杯底接触冰凉桌面,发出一声“哒”的轻响,清脆得刺耳。
“尤其是当下。”
后面的话,被一句简短的、不含任何情绪的字句淹没在唇齿间:
“散了吧。”
田国富按在桌沿的双手猛地一抽!指关节在失去支撑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全身最后一点支撑他的骨头突然断裂!
那股支撑着他一路杀到这里、咆哮怒吼的狂血,如同被瞬间抽干!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扩张!里面燃烧的火焰像是被泼了滚油的烛芯,猛地爆开!却又在下一秒彻底熄灭!只剩下灰烬般死寂的黑暗!脸色由愤怒的紫涨转为彻底的、如同死鱼肚皮般的惨白!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
喉头剧烈滚动着!像吞下了烧红的木炭!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气疯狂上涌!又被狠狠压了回去!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像狂风中被吹弯的老树!却又被最后一点残存的军人意志死死钉在原地!
季昌明猛地吸了一口气!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暗了下去!嘴角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一下旁边即将倾倒的田国富。手指在距离对方手臂寸许处僵停!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紧紧攥成了拳头!如同握紧一把冰凉的灰!
刘震东端坐如钟,垂着眼帘,仿佛在专心观察茶杯中那片泡发得异常、又异常沉重的普洱茶叶片。窗外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分割出明暗清晰的界限。那被光影切割的暗部,深如古井。
田国富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布满红血丝的眼中!翻腾的己不再是愤怒或乞求!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后刻骨的!如同万载冰川般冰冷的!悟!
他猛地挺首了那被压弯的脊梁!如同回光返照的老兵!猛地对刘震东深深一躬!
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了风声!
额头几乎要撞向冰冷的桌面!
腰杆弯到极致!头颅沉重地低下!花白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瞬间划过的一道狰狞似哭似笑的血色裂痕!
“国富…明白!”
西个字!如同带血的钢钉!从喉咙深处生生挤出!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带着骨骼碎裂的摩擦声!
他首起身!那动作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再不看刘震东一眼!如同转身离开一具刚刚死去的战友的遗体!大步走向门口!背影决绝得如同奔赴刑场!
季昌明脸色灰败,也仓惶而沉重地弯了弯腰,脚步踉跄地紧随其后。
厚重的办公室大门“砰”地一声沉闷关死!
巨大的空间陷入死寂!那“咔哒…咔哒…”的钟摆声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在空洞地回响!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亮,却透不进来。
巨大的红木桌后。刘震东依旧端坐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套烫金的《资治通鉴》上挪开。
落回到桌角那杯寡淡、半凉的红茶上。
水面!那一片孤零零的茶叶!在刚才关门带来的轻微震动下!
——正!在!缓!缓!沉!入!杯!底!
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深褐色的浑浊液体之中!
如同被黑暗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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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国际机场·公务停机坪专用区,巨大的湾流G650引擎逐渐熄火。舱门滑开的“嗤”声仿佛利刃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七月炙烈的天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毫无遮拦地泼洒在空旷的停机坪上,蒸腾起扭曲晃动的热浪波纹。空气里有浓重的航空煤油刺鼻气味,以及水泥地被烤焦的干燥粉尘味道。
舱门口,强烈的白光勾勒出一个修长如剑的身影。
钟小艾出现在逆光之中。她穿着一身极其简洁、线条如刀削的深灰色套装,裁剪合度到几乎不反射任何多余的光线。肩上斜挎着一个窄长的、同样是哑光深灰的公文包。几缕垂下的发丝被强风吹得拂过白皙的、如同冰玉雕琢的颊侧,那双平素总是沉稳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毫无遮蔽地暴露在炫目的光线下,瞳孔被刺激得微微收缩。
深不见底的眼波深处!
没有旅程的疲惫!没有对丈夫被拘的焦虑!
只有一种如同从万米高空俯视下来般的!纯粹的!无机质的!凝聚着绝对理性的冰冷!
那目光!如同两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瞬间穿透了舷梯下灼热的空气!穿透了停机坪边缘那一片被严格划定警戒线后、肃立着等待接机的沉默人群!
——穿透了!前方这座被重重黑云笼罩的!
——汉东!省!
她抬起一只戴着战术皮质露指手套的手。
指尖!在强光下泛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轻轻搭在舷梯冰凉的金属扶手上!
一步!
踏下!
那只小巧的、军用级加密卫星通讯器的屏幕突然亮起刺眼的红光!
一条带着三重加密标识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闯入她的视界!
【黑云压城!但雷声不是来自京城!沙瑞金半小时前接到紧急进京面授机宜的密令!风暴方向可能有变!高度警惕!】
红色光芒映亮了她半边冰冷如霜的脸庞!嘴角!那点极其细微却清晰的弧度!
如同!万年冰原上!
——裂开的第一道!
预!示!毁!灭!的!
——冰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