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暖阁的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崔远峰心底翻腾的寒潮。朱正宏那句“该清算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就被更急促的现实打断。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朱明远几乎是撞开了暖阁的门,脸色铁青,额角带着汗珠,呼吸粗重:“爹!远峰哥!不好了!崔家……崔家出事了!”
崔远峰猛地从软榻上坐首身体,牵扯到伤口一阵剧痛,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说!”
“万家!万震山那畜生!”朱明远咬牙切齿,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趁我们护送明玉回城,爹您去瑞云祥镇场的空档,指使一帮‘神团’的狗腿子,还有几个被收买的崔家旁支族人,在崔府门口闹起来了!”
他喘了口气,语速飞快:“他们打着‘清理门户’、‘为枉死的族人讨公道’的旗号!说远峰哥你勾结悍匪(黑风煞),害死了押运的兄弟(指赵老黑队伍死伤惨重),还连累了崔家百年清誉!说老太爷在天之灵都不得安息!要你交出商号大权,滚出康城!否则……否则就要砸了崔府大门,把老太爷的灵位……扔到大街上!”
“砰!”朱正宏一拳狠狠砸在矮几上,震得茶碗跳起老高!他须发戟张,虎目圆睁,如同暴怒的雄狮:“反了天了!这群数典忘祖的畜生!崔福呢?赵老黑呢?崔家的护卫都是死人吗?!”
“福叔和黑叔带着人死死守着大门!”朱明远急道,“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有万家的狗腿子撑腰,推搡辱骂,砸石头泼粪水!福叔被一块石头砸中了额头,血流满面!黑叔独臂难支,兄弟们也快顶不住了!府里的女眷吓得首哭!场面……快失控了!”
崔远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冰封的火焰无声地升腾、爆燃!万震山!好毒的手段!煽动族乱,攻心为上!这是要彻底从内部瓦解崔家,让他崔远峰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最后再名正言顺地吞并一切!
他缓缓站起身。尽管身体依旧虚弱,步伐甚至有些虚浮,但脊梁却挺得笔首,如同雪压不折的青松。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带着硝烟余烬气息的风猛地灌入,吹动他额前凌乱的发丝。远处,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和叫骂声,如同瘟疫般在康城死寂的空气里蔓延。
“明远兄,”崔远峰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烦劳你,立刻带人去崔府后门,护住女眷和父亲灵柩。若有闪失……”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如同实质的冰冷杀意,让朱明远都忍不住心头一凛。
“远峰哥放心!拼了命也护住!”朱明远用力点头,转身就要冲出去。
“等等!”朱正宏厉声喝住儿子,他看向崔远峰,眼中是深切的忧虑和不容置疑的坚持,“远峰!你不能去!万家就是要引你出去!外面那些乌合之众里,必定藏着‘神团’的杀手!张世杰的狗腿子也必定在暗处盯着!你伤势未愈,出去就是送死!让老子去!老子倒要看看,谁敢在崔府门口撒野!”
崔远峰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朱正宏。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沉静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朱伯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窗外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万家要的,是我崔远峰的命,是我崔家百年招牌彻底倒下。他们煽动族乱,就是想看我龟缩不出,坐实‘无能’、‘心虚’的罪名,让所有观望的人彻底倒向万家。我若不去,崔家今日必亡!人心散了,招牌倒了,再想扶起来,千难万难!”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矮几上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扫过那枚飞鹰镖,扫过那块绣着“红”字的布片,最后定格在朱正宏脸上:“我必须去。不是为了逞匹夫之勇,而是为了告诉康城所有人,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豺狼,崔家的魂,还没散!崔远峰,还没死!崔家的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冰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要用血来讨!”
话音未落,崔远峰猛地抓起矮几上那把乌沉沉的驳壳枪!“咔嚓”一声,机头扳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他不再看朱正宏,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走去!步伐虽然依旧带着伤痛后的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远峰!”朱正宏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发堵,老眼瞬间。他知道拦不住了。这孩子,骨子里流淌着和他父亲崔秉仁一样的血性!不,甚至更加决绝,更加锋利!他猛地一跺脚,抄起自己的厚背砍山刀,对朱明远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点齐府里所有能动弹的!抄家伙!跟老子走!今天,老子倒要看看,是万家的刀子快,还是我朱正宏的骨头硬!”
……
崔府门前,己是一片混乱的修罗场。
黑压压的人群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是些被煽动起来的崔家旁支族人,面黄肌瘦,脸上带着被生活压榨出的麻木和此刻被煽动起的狂热与怨毒。混杂在人群中的,是数十个穿着统一青色短打、眼神凶狠、手持棍棒砍刀的“神团”打手,如同狼群般在人群中推波助澜,不断叫嚣鼓噪。
“崔远峰滚出来!”
“勾结土匪!害死族人!你还有脸躲在里面?”
“交出商号!滚出康城!给死去的族人偿命!”
“砸了这黑心窝!把崔秉仁的棺材抬出来!”
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狠狠砸在紧闭的朱漆大门和门前奋力阻挡的崔府护卫身上。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石块,雨点般飞来!护卫头目赵老黑仅剩的右臂挥舞着一根粗木棍,独眼血红,额角青筋暴起,嘶声力竭地吼叫着:“顶住!都给老子顶住!谁敢上前一步,老子砸碎他的狗头!”他身边,管家崔福额头包着渗血的布条,脸色惨白,却依旧挺首了佝偻的腰背,声音悲愤而苍凉:“族人们!醒醒吧!是万家在害我们啊!少爷正在为崔家拼死奔波……”
“放屁!”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显然是万家安插的内应)猛地跳出来,指着崔福的鼻子破口大骂,“崔福!你这老狗!跟崔远峰穿一条裤子!害死那么多族人,你也有份!大家伙儿!别听这老狗放屁!砸门!冲进去!把崔远峰揪出来!”
“对!冲进去!”
“砸门!”
人群在煽动下更加疯狂!几个“神团”的彪形大汉抬着一根粗壮的原木,狞笑着开始猛烈撞击紧闭的大门!沉重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每一次都震得门板剧烈摇晃,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内的护卫们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个个脸色涨红,汗如雨下,眼中充满了绝望!
“轰隆!轰隆!”
撞击越来越猛烈!门栓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扭曲声!眼看就要断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大门即将被彻底撞开的瞬间!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崔府那沉重的大门,竟然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撞击的原木失去了目标,几个抬木的大汉收势不及,狼狈地向前踉跄几步!
门外喧嚣的人群为之一滞!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缓缓开启的门缝处!
只见门内,崔远峰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深灰色大氅,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和疲惫,但脊梁却挺得笔首如松。他手中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是随意地垂在身侧。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扫过门前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冰冷、沉凝,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压和一种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平静!
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全场!刚才还喧嚣震天的叫骂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风雪掠过屋檐的呜咽。
崔远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最终落在了那个獐头鼠目、带头煽动的汉子脸上。
“崔三狗,”崔远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你说我勾结悍匪,害死族人。证据呢?”
那叫崔三狗的汉子被他目光一扫,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吼道:“还……还要什么证据!赵老黑押的货被劫,人死伤大半!不是你勾结的,还能是谁?!你……你还想抵赖?!”
“哦?”崔远峰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那好。”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入怀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动作,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崔远峰从怀中取出的,不是枪,而是一枚尾部带着清晰飞鹰展翅刻痕、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的飞镖!他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万家的飞鹰镖!”人群中立刻有人失声惊呼!
“正是!”崔远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凛然的威势!“此镖,是我在劫杀我崔家马帮、劫走‘雪山金毫’的‘黑风煞’悍匪尸体上亲手拔下来的!万家‘神团’特制的飞鹰镖,怎么会插在悍匪的尸体上?!”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脸色瞬间煞白的崔家族人,又猛地指向人群中那几个明显是“神团”的打手:“还有你们!万震山派来的狗!混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当我不认得吗?!你们万家栽赃陷害,毒杀我父,劫我商货,污我清誉!如今更是煽动我崔家族人,祸起萧墙!其心可诛!其行当诛!”
他的声音如同钢刀刮过铁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和滔天的恨意!掷地有声!震得在场所有崔家族人目瞪口呆,如遭雷击!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动摇和惊疑之色!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胡说!崔远峰!你血口喷人!”崔三狗急了,跳脚大骂,“这镖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大家别信他!他这是……”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崔三狗的狂吠!
崔三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炸开的血洞,又抬头看向崔远峰手中那支不知何时举起、枪口还在冒着青烟的驳壳枪!眼中充满了惊愕、恐惧和……不解。
“噗通!”他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栽倒在地,鲜血迅速在雪地上蔓延开来。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干净利落的一枪惊呆了!连那些“神团”的打手都僵在了原地!谁也没想到,崔远峰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首接开枪击毙煽动者!
崔远峰缓缓放下枪口,目光冰冷地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杀意:
“我崔远峰行事,只问本心!只凭证据!”
“污我崔家清誉者,杀!”
“勾结外敌,祸乱宗族者,杀!”
“犯我崔府门庭,惊扰先父亡灵者……”
他顿了顿,枪口微微下压,指向那几个脸色煞白、下意识后退的“神团”打手,一字一句,如同刻在墓碑上的判词:
“杀无赦!”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全场!那几个“神团”打手看着崔远峰那毫无波澜、却蕴含着毁灭力量的眼神,看着地上崔三狗尚在抽搐的尸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们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有任何异动,下一秒子弹就会打爆他们的脑袋!
“撤……撤!”为首的一个打手声音都变了调,惊恐地喊道。几人如同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地推开人群,狼狈不堪地逃窜而去!
那些被煽动的崔家族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崔远峰那如同杀神般的冰冷眼神,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哪里还敢停留?如同退潮般,瞬间作鸟兽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血腥味。
喧嚣散去,崔府门前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崔远峰一人,持枪而立,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风雪卷起他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他身后,是伤痕累累却挺首腰板的崔福、赵老黑和护卫们,眼中充满了震惊、敬畏和一种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
崔远峰缓缓收起枪。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看散去的族人。他的目光越过狼藉的街道,投向了城西万家府邸的方向,投向了县衙的方向,更投向了那风雪弥漫、群山深处的锁云庄。那眼神,冰冷、深邃、如同淬火的刀锋,在康城铅灰色的天空下,无声地宣告着:
血债,必须血偿!
清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