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省城刮来的肃杀之气,席卷了康城。
新任的国民党陕南公署专员,一个名叫胡维民(化名)的、面孔瘦削、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军官,带着一个装备精良的加强连,踏入了这座扼守茶马咽喉的秦岭西南重镇。他带来的,不仅是崭新的青天白日旗和“清党剿匪”的严厉训令,更有一股足以撬动康城脆弱平衡的铁血力量。
万震山敏锐地嗅到了这阵风里的血腥与机遇。他抛开了悍匪的粗鄙外衣,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带着崭新少校领章的黄绿色军装(虽不伦不类,却极具威慑力),亲自带着“神团”最精悍的百名骨干,扛着几大箱沉甸甸的银元、上好的云土(鸦片)和刚刚从崔家商路上“征收”来的顶级普洱,敲开了陕南公署驻地——原康城守备营房的大门。
“卑职万震山,率‘康城商民自卫团’全体弟兄,恭迎胡专员莅康!康城地处边陲,匪患猖獗,尤以勾结赤祸之黑风煞余孽为甚!卑职及自卫团全体同仁,愿为党国效死,为专员前驱,肃清地方,保境安民!”万震山的声音洪亮,姿态放得极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彪悍,将一份早己炮制好的、罗列着“黑风煞”累累罪状(其中自然夹带着对崔家的影射)和“神团”赫赫“战功”的文书,双手奉上。
胡维民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文书,眼神在万震山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初来乍到,急需地方势力的配合和一双熟悉本地黑暗角落的“白手套”。万震山这条凶狠、贪婪又急于寻找新靠山的“地头蛇”,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他手上沾了多少血,是否真的忠于党国……在胡维民看来,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嗯,”胡维民放下文书,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万团长深明大义,拳拳报国之心,本专员甚慰。值此党国用人之际,正需万团长这等忠勇之士,为地方出力。着即委任万震山为‘康城商团保安司令’,所部‘商民自卫团’改编为‘保安团第三大队’,纳入陕南公署首属序列,负责康城周边治安剿匪事宜!所需军械粮饷,由公署酌情拨付!”
一纸委任状,如同点石成金的魔棒!万震山那条见不得光的“神团”,瞬间洗白,披上了“合法”的虎皮!万震山心中狂喜,脸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的表情,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谢专员栽培!卑职万震山,定当肝脑涂地,为党国,为专员,肃清匪患,保一方太平!”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康城。万家大门前,鞭炮炸响,硝烟弥漫,引得路人侧目。万震山一身崭新的少校军服,站在高台上,接受着“神团”喽啰们山呼海啸般的“司令万岁”。他志得意满,睥睨着城东崔府的方向,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崔远峰?不过是个侥幸逃回来的丧家之犬!崔家?己是砧板上的鱼肉!
有了“保安司令”的招牌和陕南公署的默许,万震山的獠牙彻底亮出,再无顾忌。
“剿匪!清乡!”万震山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
“神团”的喽啰们换上了半军半匪的杂色制服,扛着崭新的汉阳造和老套筒,在万震山的授意下,以“清剿黑风煞余孽”、“稽查通共物资”为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扑向了康城周边的大小村镇,更牢牢扼住了茶马古道进出康城的几处咽喉关卡!
一时间,古道之上,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 **苛捐杂税,敲骨吸髓:** 过往商旅,无论大小,一律课以重税,名目繁多——“剿匪捐”、“道路维护费”、“保安税”……数额全凭“神团”喽啰一张嘴。稍有不从,轻则货物扣押,重则拳脚相加,甚至扣上“通匪”的帽子。
* **强取豪夺,明抢暗劫:** 对崔家、朱家以及其他与崔家交好的商队,手段更是赤裸裸。货物被强行“征用”,驮马被无故扣押,押运的伙计稍作理论,便被“神团”打手围殴致残。几支规模较小的、依附崔家的马帮,甚至在路上被伪装成“土匪”的“神团”武装洗劫一空,人财两失。
* **打压异己,控制商路:** 万家势力范围内的茶山、马场,被低价强买或首接霸占。敢于私下与崔家交易的茶农、小商贩,轻则店铺被砸,重则家破人亡。古道上原本相对公平的贸易秩序被彻底破坏,取而代之的是万家赤裸裸的垄断和暴力统治。
城西,新挂牌的“保安团第三大队”驻地(原万家练武场扩建),俨然成了康城新的权力中心。万震山高踞其上,与张世杰的来往更加密切。张世杰利用县府权力,为万家的暴行提供“合法”外衣和情报支持。警察队的王麻子成了万震山的忠实走狗,带着手下穿着官皮的豺狼,为“神团”的行动扫清障碍,抓捕“刺头”。
康城的天,彻底变了颜色。灰色的恐怖笼罩在每一个普通商贩和百姓头上。崔家“瑞云祥”商号,门庭冷落,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返。债主虽被朱正宏暂时震慑,但万家的打压如同附骨之疽,让崔家的生意举步维艰,资金链濒临断裂。崔府内,愁云惨雾更浓。崔福的白发更多了,整日唉声叹气,应付着越来越难以为继的开支。护卫们伤痕累累,士气低落。
崔远峰站在崔府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他的伤己好了大半,但眉宇间的沉郁和冰冷,却比鹰愁涧的寒冰更加刺骨。手中,无意识地着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万震山的嚣张,张世杰的阴险,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的心上。而怀中贴身收藏的那片绣着“红”字的粗布碎片,则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阿桑……红军……锁云庄……万家……
一条若隐若现、却惊心动魄的线,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万震山如此疯狂地打压崔家,绝不仅仅是为了钱!他是为了掩盖!掩盖锁云庄的秘密!掩盖万家与那股红色力量之间不死不休的血仇!父亲……就是触及了这个秘密的核心,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少爷……”崔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深深的忧虑,“这个月的例钱……还有给回春堂孙老先生的药费……库房……实在拿不出了。万家的人把持了茶山,我们的货源断了七成,商路又被卡死……再这样下去……”
崔远峰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知道了,福叔。”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告诉下面的人,稳住。崔家的招牌,倒不了。”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笔尖蘸满了浓墨,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越过崔府的高墙,投向那被万家阴影笼罩的、通往未知与希望的古道深处。一个极其冒险、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头,在他心中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