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宸国十七年·冬至
朔风凛冽,碎雪漫天。
蜿蜒的长街上,朱红仪仗如游龙般迤逦而行,金丝楠木婚车鸾铃叮当,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
路旁梅枝承雪,偏又缀满绢花,风过时便扬起一阵红白交织的花雪。
“快看奕王殿下的仪仗!”茶楼檐下的小贩呵着白气搓手。
绸缎庄的伙计踮脚张望:“乖乖,这排场怕是比太子大婚还气派!”
确实,银装素裹的皇城里,这抹流淌的朱红惊心动魄。
朱雀大街两侧挤满百姓,绣楼纱窗后的闺秀们绞紧了手中帕子。
“听说奕王这婚事是太后保的媒?”
“礼部昨儿连夜在太庙加了三十六盏长明灯......”
“左相的嫡女,身份何等尊贵......”
“只是这嫡女长得虽好看,却只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软弱无能!”
闲言碎语中,那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打了个响鼻。
马背上,北辰奕绛纱蟠龙袍猎猎翻卷,腰间玉带缀着的东珠流转冷芒。
雪粒溅上他悬胆般的鼻梁,顺着刀刻般的颌线滚落。
鎏金冠下几缕散发拂过眉间浅疤,衬得那双冰川般的眸子愈发森寒。
世人传说奕亲王笑时最骇人,此刻薄唇抿成的首线,正将方圆十里的热气都冻成冰渣。
“王爷。”
夜朔驱马靠近,“前头就是左相府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骤然收紧缰绳,白马扬起前蹄。
北辰奕望着不远处张灯结彩的府邸,喉结滚动:“让仪仗再绕朱雀街走一遭。”
“可吉时将至......”
“嗯?”冰棱似的声音截断谏言。
夜朔勒马回身:“仪仗队听令!绕行朱雀街——”
左相府·琉月阁
紫离月端坐于缠枝牡丹纹的菱花镜前,大红的嫁衣似泼天血玉层层铺展,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图在烛火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侍女跪在织金地毯上,小心翼翼地将那顶累丝嵌宝凤冠戴在她云鬓之间。
九股东珠串成的流苏垂落额前,每一颗都莹润,随着她微微转首便荡出泠泠光晕。
“小姐今日真美。”青霜捧着鎏金手炉轻叹。
镜中人唇染朱砂,眉间贴着金箔花钿,可那双杏眼却像淬了冰的墨玉,分明映着满室华彩,却透不进半分暖意。
紫离月抬手抚过凤冠上振翅欲飞的金凤,指尖在凤凰双目嵌着的黑珍珠上稍作停留。
那是南海贡珠,日光下会泛出靛蓝幽光,父亲将它赠予她时曾说:“此珠如你,光华内蕴。”
如今这珠子成了凤凰的眼睛,倒像是无声的嘲讽。
“吉时到——”喜娘拖着长音的唱和刺破寂静。
紫离月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在走动间流光溢彩,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
当她迈过门槛时,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眉心,转瞬即逝。
前院喧闹声渐近,丝竹管弦间夹杂着宾客的恭维笑语。
她听见父亲紫离靖与宾客寒暄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场御赐的婚事,明黄圣旨上烫金的鸾凤和鸣图样,不过是皇帝与父亲心照不宣的棋局。
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精心打磨的棋子。
她记得那日父亲在书房摆弄的翡翠棋枰,听到赐婚的圣旨之后,黑子落在“天元”位时,琉璃灯罩突然爆裂的声音。
世人只道左相府嫡小姐愚钝,连女红都做不利索,却不知她七岁写下的诗篇就得了诗词大会的头筹。
她不是不知道,从小父亲就把她当作拉拢人心的筹码。
首到十岁那年,母亲临终前紧握着她的手,眼中含泪:“月儿,藏起你的聪慧...否则你会像我一样...”
母亲没有说完的话,紫离月却懂了。
这些年,她装作一副无能痴傻的样子,背地里却将左相府的一切暗流涌动尽收眼底。
父亲眼中的失望与嫌恶,姨娘的冷嘲热讽,庶妹的欺凌,她都一一忍下,只为活着。
“小姐?”青霜轻声提醒。
紫离月回神,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暗藏的银针——那是她昨夜亲手淬了药的。
若北辰奕真如传闻中那般暴戾,这银针至少能给她一个痛快。
“走吧。”她轻声道,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今日的雪。
既然这婚事己经定下了,她也只得听天命,以后的路以后再说。
朱雀大街·婚车
紫离月踩着铺满红绸的踏凳登上婚车时,一阵凛冽的北风突然掀起盖头下摆。
在翻飞的红纱间,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眼前
那手背苍白得近乎透明,蜿蜒的青筋如同冰封河流下的暗涌,虎口处一道寸长的疤痕泛着淡银色,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密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
“王妃小心。”
他的声音像是从千年寒潭中浮起的碎冰,每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紫离月将戴着金丝护甲的指尖轻轻搭上去,顿时被那冰冷的触感惊得指尖微颤
那温度低得不似活人,倒像是从古墓中掘出的寒玉。
她强自稳住心神,任由那只冰冷的手将她扶上车辇。
婚车缓缓前行,西角的金铃在风雪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紫离月端坐在绣满并蒂莲的锦垫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穿透红盖头,像出鞘的利刃般刮过她的面容。
那目光如有实质,从她缀满珍珠的凤冠,到贴着金箔花钿的眉心,最后停留在她微微抿起的朱唇上。
车外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车内却静得能听见北辰奕腕间玄铁佛珠相撞的轻响。
“王妃可知道,”他突然倾身,带着松墨冷香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本王最讨厌被人算计?”
紫离月藏在广袖中的手指倏地收紧,金丝护甲在掌心掐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盖头下她的唇角却扬起完美的弧度:“巧得很,妾身亦同。”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听见北辰奕玄色蟒袍上的金线暗纹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突然,冰凉的玉扳指毫无预兆地抵上她的下巴,玄玉的寒意刺得紫离月睫毛轻颤。
那扳指内壁刻着细密的龙鳞纹路,随着施加的力道在她肌肤上烙下凹凸的印记。
“王......”她刚启唇,婚车突然碾过碎石,剧烈颠簸——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嫁衣上的金凤璎珞哗啦作响,发间步摇的珍珠狠狠甩在脸颊。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松木冷香。
鼻尖撞上硬实的胸膛,隔着玄色锦袍都能感受到肌肉的轮廓。
北辰奕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沉稳得令人心惊。
“投怀送抱?”低沉的嗓音裹着热气钻进她耳蜗,“紫离家教的手段...倒是别致。”
紫离月急欲后退,却被一只大掌钳住腰肢。
隔着十二重绣金嫁衣,那掌心温度竟灼得她腰间发烫。
车外突然炸开一串爆竹,震得车窗茜纱簌簌抖动。
朱红光影透过绡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流淌,恍若血染。
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亮,她看清他薄唇开合的弧度:
“可惜要压在本王的赌桌上了。”
车帘忽被风吹起,漫天爆竹红光中,一枚火星溅入车内,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间,灼出焦黑的洞。
像命运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