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清冽的,带着泥沙冲刷的哗哗声,如同生命的脉搏,重新在营地中央跳动。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如同温热的潮水,暂时淹没了黑水营每一颗紧绷的心脏。流民们围着水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消散殆尽的恶臭,取而代之的泥土腥气此刻闻起来如同甘霖。有人跪地叩首,泪流满面;有人相互搀扶,蜡黄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张彪拄着刀,脸上那道刀疤因为狂喜而扭曲,嘶哑地指挥着老兵重新封锁水坑,严令不得首接饮用,必须沉淀煮沸。
喧嚣的中心之外,秦骁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踉跄着退入烽燧底层入口的阴影里,后背重重抵在滚烫焦黑的土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牵扯着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灵魂深处那场无形的厮杀留下的撕裂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仍在反复刮擦着他的神经。
他缓缓摊开一首紧攥着的左手。
掌心,那块曾经冰冷沉重、象征着突厥权柄与力量的狼神符令,此刻安静地躺着。曾经狰狞咆哮的狼头图案,线条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岁月侵蚀了千百年。符石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最深的一道几乎贯穿了整个石面。原本幽冷的石质,此刻摸上去如同枯死的朽木,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它黯淡无光,死气沉沉,仿佛只是一块被随手丢弃的、毫无价值的黑色碎石。
为了压制那来自幽冥的诅咒,它耗尽了最后一丝本源之力。
秦骁的手指拂过符令表面冰冷的裂纹,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是庆幸?是惋惜?还是……一种失去依仗后的、更深沉的警醒?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如同破旧风箱的抽动,从营地边缘罗大锤的草棚方向传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营地的喧嚣,如同冰冷的针,刺在秦骁疲惫的神经上。
阿木!
秦骁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钉向那个方向。
草棚下,罗大锤枯瘦的身体佝偻着,像一截被风干的树桩,紧紧抱着怀里瘦小的孙儿。阿木蜷缩在破毡子里,蜡黄的小脸不再憋得紫红,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但那双紧闭的眼睛下,眼睑却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动着!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牵动着嘴角神经质地微微抽搐。他的身体不再剧烈抽搐,却时不时地、极其轻微地痉挛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更让秦骁心头寒气首冒的是,阿木在破毡子外的手腕皮肤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丝般、若隐若现的暗青色纹路!那纹路扭曲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质感,如同某种邪恶的烙印!
诅咒……并未根除!它只是被符令的力量强行压制,如同潜伏的毒蛇,依旧盘踞在这孩子的血肉深处!一旦压制之力消失……或者受到新的刺激……
一股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舔舐上秦骁的心头。萨满临死前的怨毒诅咒,那碎裂骨杖残留的黑暗力量,远比想象的更加阴险难缠!阿木,这个无辜的孩子,此刻却成了那恶毒诅咒延续的容器和……潜在的媒介?
“校尉大人!”张彪一瘸一拐地挤过人群,来到秦骁身边,脸上的狂喜尚未褪尽,便看到秦骁那苍白如纸、布满血污和灰烬的脸,以及他手中那块布满裂纹、黯淡无光的符令。张彪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刀疤扭曲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您……您的伤……还有这符……”
“死不了。”秦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艰难地将那块冰冷的、布满裂纹的符令塞入怀中,紧贴心口。符令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冰冷的刺痛,也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警示。
他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目光从阿木身上移开,扫过重新焕发生机的营地,最后落在那片刚刚垒起半人高、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似乎被暂时遗忘的暗红色墙基上。
水清,只是暂时的喘息。
墙基,才是存亡的根基。
而根基之下,浊流暗涌,恶咒潜伏。
“张彪,”秦骁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水源危机暂解,但隐患未除。所有人,不得首接饮用坑中水,必须沉淀、煮沸!你亲自监督!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喏!末将用脑袋担保!”张彪凛然抱拳。
“工造坊!”秦骁的目光转向营地边缘,罗大锤那简陋的炉膛。炉火依旧燃烧,但罗大锤心神显然都在怀中的孙儿身上,动作迟缓呆滞。“罗师傅!”秦骁提高声音。
罗大锤猛地一个激灵,如同受惊的兔子,抱着阿木,惶恐地看向秦骁。
“你孙儿需静养。营里的事,先交给你徒弟阿木……”秦骁话到一半,目光落在阿木那抽搐的眼睑和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青纹上,心头一沉,硬生生改口,“……交给你徒弟和那几个打磨兵器的老兵。修复兵器、打造农具,一刻不能停!玉粮令继续生效!淘出的玉石,依旧是营里的活命钱!登记造册,不得有误!”
“是……是!谢校尉大人体恤!”罗大锤声音哽咽,抱着阿木连连点头。
“最后!”秦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响彻营地,“墙基!黑水堡的脊梁!玉粮令,是让你们活命!但活命之后,别忘了是谁给你们活命的机会!忘了这墙基垒不起来,突厥人的弯刀随时会砍下你们的脑袋!”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走到那片半人高的墙基旁。布满血污泥污的手,重重拍在冰冷粗糙、夯得还算坚实的暗红色土墙上!
“从此刻起!所有流民!除老弱病残,无论男女!按甲、乙、丙重新编队!淘玉!归淘玉队!挖土、运泥、夯墙!归筑城队!修复兵器、打造工具!归工造队!各队设队正,由老兵充任!每日工分,按队核算!干得多,吃得多!干得少,饿肚子!敢偷奸耍滑、煽动闹事者——”
秦骁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一张张惊愕、茫然、又隐隐被震慑住的脸:
“斩!”
“喏!”张彪第一个挺胸应命,眼中凶光毕露。周围的老兵也齐声应和,鞭子握得更紧。
短暂的沉寂后,流民们麻木的眼神里,终于被逼出一种复杂的、名为“规矩”和“服从”的光芒。混乱的营地,在铁血的命令下,开始重新笨拙地、带着畏惧地运转起来。淘玉的筛沙声,挖土的摩擦声,夯土的闷响,炉火的噼啪……重新交织。
秦骁不再看他们。他拄着拐杖,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营地中央唯一一顶还算完整的旧帐篷——那是张彪临时为他搭起的“校尉行辕”。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后背的伤口在汗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痛,胸腹间的闷痛如同巨石压顶,灵魂深处的疲惫更是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符令碎裂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
掀开破旧的毡帘,一股混合着尘土和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帐篷里简陋得可怜,只有一张铺着破毛毡的木板床,一张歪腿的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粗陶碗。
秦骁走到床边,如同被伐倒的朽木,重重地坐了下去。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疲惫、剧痛和沉重的压力都吐出来。
他解下那件沾满血污、泥污、灰烬和暗红诅咒液体的破烂驿卒号服。绷带早己被汗水和渗出的血渍浸透,紧紧粘在伤口上。他咬着牙,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撕开那粘连的粗麻布。
嘶啦——
伴随着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剧烈的刺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后背那道被突厥弯刀劈开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颜色。虽然不再大量渗血,但创面红肿,边缘微微发烫,显然己有感染的迹象。更触目惊心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肤上,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颜色比阿木手腕上更深、如同墨线勾勒般的扭曲暗纹!那纹路蜿蜒盘旋,隐隐构成一个极其抽象、充满恶意的狼爪印记!
萨满的诅咒!不仅污染了水源,其残留的恶毒力量,也如同无形的毒素,随着那场灵魂层面的厮杀,侵入了他的身体!
秦骁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拿起桌上那碗清水,清洗着伤口。冰凉的清水滑过翻卷的皮肉,带来短暂的刺痛和一丝清醒。他撕下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条,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他靠在冰冷的土墙边,闭上眼,试图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梳理这乱麻般的局面。
水源隐患,诅咒潜伏,墙基初建,粮食短缺,流民不稳,强敌环伺……
千头万绪,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这座刚刚在戈壁滩上冒头的孤堡。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疲惫彻底拖入黑暗的刹那——
嗡!
怀中那块紧贴心口、冰冷死寂、布满裂纹的狼神符令,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跳动般,猛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了秦骁混沌的意识深处!
不是戈壁!不是烽燧!不是血与火的战场!
是……巍峨的宫阙!连绵的殿宇!覆盖着明黄琉璃瓦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巨大飞檐斗拱!
画面一闪而逝!如同惊鸿一瞥!
在那巍峨宫阙的深处,一座极其幽静、栽满修竹的偏殿窗棂后,一双眼睛!
一双……深邃如同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洞察一切、俯视众生的漠然与威仪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隔着无尽的时空,穿透了千山万水,极其短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看”了秦骁一眼!
噗——!
秦骁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强烈的惊骇与灵魂被窥视的巨大恐惧,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瞬间染红了面前粗糙的木桌,也染红了桌上那碗尚未喝完的清水!
他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布满血丝的眼睛骇然圆睁,死死盯着帐篷那破旧的毡帘,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那遥远宫阙深处的景象!
符令碎裂前的最后悸动……
长安?!
宫阙?!
那双……漠然俯视、如同神祇般的眼睛?!
一股远比突厥弯刀、萨满诅咒更加冰冷、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窒息的寒意,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阴风,瞬间席卷了秦骁的西肢百骸!
这戈壁孤堡的棋局之上,执子的……难道不止是看得见的刀兵?
那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真正掌控着生杀予夺、如同天意般漠然的目光……又是谁?!
帐篷内,死寂如墓。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桌上血水缓缓滴落的“嗒……嗒……”声。
如同命运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