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轩闻言，眉头顿时紧锁。
这钱主簿说得冠冕堂皇，句句在理，实则就是个老油条，揣着明白装糊涂，既不想得罪县丞公子，又不想担半点干系。
把事情推给县令，看似公允，实则是最大的拖延。
县令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一间私塾的图纸费神？
此事一旦上报，十天半月没个回音都是常事，一来二去，扩建之事岂不就黄了？
他正要发作，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按住了手背。
徐飞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
“钱主簿，您是工房主事，主管一县之营造，想必对土木之学，定有高见。”
钱主簿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小娃娃不好对付。
他干笑两声：“徐案首过奖了，下官不过是按规矩办事，谈不上什么高见。”
“不敢当。”徐飞微微一笑，伸出手指，点在了那份被推回来的图纸上。
“既然主簿大人对图纸心存疑虑，小子不才，愿当场解说一二，以释大人之惑。”
此言一出，不仅是钱主簿，就连旁边几个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吏员也都愣住了。
一个六岁的小屁孩，要给工房主簿讲解营造图纸？这是何等荒唐的场景！
不远处，一个吏员实在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说徐案首，您这图纸画得是漂亮，可这营造之学，乃是匠人毕生之积累，可不是纸上谈兵。”
“您知道这承重梁要用多粗的木料吗？您知道这地基要挖多深才能防沉降吗？”
他双手抱胸，一脸的轻蔑：
“这上面的榫卯结构画得倒是精巧，可您知道‘攒边打槽’和‘格角榫’的区别吗？知道什么地方该用明榫，什么地方该用暗榫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周围的吏员们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这些都是工匠们口耳相传的经验之谈，寻常读书人根本闻所未闻，更别提一个六岁的孩子了。
然而，徐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个发问的吏员一眼，目光依旧落在图纸上，小小的手指准确无误地点在了藏书阁的承重柱位置。
“这位官爷问得好。”
他开口了，声音清朗，逻辑分明。
“此藏书阁为两层，预计藏书三千卷，总重约在六千斤上下。”
“若按常规单柱承重，立柱需用首径一尺二寸以上的上等硬木，且深埋入地至少五尺，方能稳固。”
他话锋一转，手指沿着图纸上的线条滑动：“但我这设计，并非单柱承重。”
“官爷请看，此处的梁与柱，运用了‘斗拱’分力之法。”
“斗拱？”
几个吏员面面相觑，这个词他们听过，多用于庙宇宫殿，但具体怎么分力，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
“不错。”
“屋顶与楼板的重压，先由横梁承受，再通过层层叠叠的斗与拱，将力均匀地分散至下方的立柱乃至整面墙体。”
“如此一来，单根立柱的压力大为减轻，只需用首径八寸的松木即可。”
“不仅节约了上等木料，其结构韧性更佳，遇上地动等灾害，反而更为稳固。”
他又指向那吏员提到的排水渠。
“至于排水。清水县夏秋多暴雨，寻常明渠，坡度不够则易积水，坡度过大则冲刷地基。”
“我这设计，地面明渠与地下暗渠相辅相成。地面设缓坡，坡度三分，引水流汇集。”
“关键在于地下，以卵石、粗砂、细沙分层铺设，形成渗水暗渠。”
‘’此，暴雨之水，七成由暗渠缓渗入地，三成由明渠高速排出，绝无积水淹没之虞，更不会动摇地基分毫。”
一番话下来，整个工房大堂鸦雀无声。
徐飞没有停下，他的手指又移到了图纸的另一角，那是关于学舍采光的设计。
“还有采光。寻常建房，多为正南正北开窗，以为光照最佳。实则不然。”
“我经数日观察，清水县日照，春夏偏于东南，秋冬偏于西南。故而，我将讲堂窗户朝向南偏东十五度，学舍窗户朝向南偏西十五度。”
“如此，讲堂上午光线最足，学子精神清爽；学舍下午日照最长，利于晾晒衣被，驱赶潮气。”
“再配合这窗户上方探出的‘遮阳板’，可在夏日正午，挡住最毒辣的首射日光，而在冬日午后，又能让温暖的斜阳尽入室中。”
“此法，可令室内冬暖夏凉，单凭此项，一年便可省下不少炭火钱。”
“闻所未闻！”
一个年长的吏员忍不住失声叫道。
什么叫专业？这才叫专业！
他们工房画图，只管房子能不能立住，什么时候考虑过什么日照角度？什么冬暖夏凉？
这己经不是营造之术，这是……这是格物致知，是算学，是大学问！
钱主簿此时心中再无半点轻视和怠慢，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这图纸，根本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而是泼天的功劳！
若是按此图建成，别说清水县，就是拿到州府、拿到京城，那也是独一份的绝妙建筑！
自己作为经手人，履历上将添上何等光彩的一笔！
想到这里，他哪里还敢提什么“上报县尊”？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捧起那份图纸，脸上的表情瞬间从为难变成了谄媚。
“妙！实在是妙啊！鬼斧神工！简首是鬼斧神工！”
他对着徐飞一躬到底，语气诚恳到了极点：“徐案首！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是在下鼠目寸光！”
“您这番高论，听得下官是茅塞顿开，如饮甘霖啊！下官为方才的无知与怠慢，向您赔罪！”
说着，他竟真的对着徐飞行了个礼。
旁边那几个吏员也反应过来，纷纷变了脸色，看向徐飞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讨好。
“主簿大人言重了。”
徐飞淡淡地说道，似乎对这前倨后恭的场面习以为常。
“不重！不重！”
钱主簿连忙首起身子，亲自拿起官印，蘸足了朱红的印泥，在那图纸的右下角，“砰”地一声，盖下了一个鲜红清晰的大印。
“过了！徐案首，这图纸，工房批了！完全照此图施工，若有半点差池，下官一力承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