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身的衙役显然也听过他的名头,动作比对别人要客气一些,但检查得依然一丝不苟。
从发髻到鞋底,从衣领到袖口,任何可能夹带纸条的地方,都被仔细捏过一遍。
确认无误后,衙役才放行。
走过搜身区域,便是领字号的地方。
一张长桌后,坐着几名书吏。考生上前,报上姓名籍贯,书吏便从一个木箱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
“徐飞,天字九号。”
徐飞接过纸条,打开一看,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遒劲的“天”字,旁边是小一些的“九”。
这便是他在考场中的身份代码。
贡院极大,里面是一排排灰色的号舍,如同蜂巢般密集排列。
每一排号舍的入口,都用《千字文》中的一个字来命名,从“天地玄黄”开始,一首往下排。
一名衙役领着徐飞,找到了“天”字巷。
巷子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两边是一扇扇小门,门上钉着数字。
“就是这儿了。”衙役指了指“九”号门,“进去吧。”
“考篮放下,除了笔墨,其他东西一概不准带进去。”
徐飞将装着食物和清水的考篮放在门口,只带着一个装着笔墨砚台和空白卷纸的文具匣,推开了那扇小小的木门。
号舍内空间极为狭小,长不过六尺,宽不过三尺。
里面只有两块可以活动的木板,白天,一块搭在下面当座位,一块搭在上面当桌子;
晚上,两块木板拼在一起,就是一张简陋的床。
人一旦进去,除了上固定的茅厕,便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度过三天两夜。
这对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贡院里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第一场,开考了。
很快,号舍门下方的开口处,被塞进了一张印刷好的考卷。
徐飞走上前,弯腰拾起。
考卷的最上方,印着第一场的题目。
第一题,经义。
题目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
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题目要求:“论‘正心’与‘治国’之要。”
这是一个看似宏大,实则极容易写得空泛的题目。
若是一般的考生,看到这个题目,大多会从儒家心性之学的角度入手,大谈特谈如何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最后再将这些个人修养,拔高到治国平天下的层面。
文章固然会显得堂皇正大,却难免落入陈词滥调的窠臼。
徐飞看着这个题目,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
这位周正廉周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题目,既考验了考生对儒家核心经典的理解,又给他们留下了发挥“经世致用”思想的巨大空间。
他没有急着动笔。
而是将考卷平铺在桌板上,取出一块松烟墨,就着砚台里的一点清水,不疾不徐地开始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缓缓打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
墨香,混合着清水的气息,在狭小的号舍内弥漫开来,让他的心神愈发宁静。
他的脑海中,无数的念头在飞速地碰撞、融合。
正心,不仅仅是道德层面的自我完善。
往深了说,何为“心”?是人的欲望、动机、思想。
何为“正”?是使其合乎道义,合乎规律。
那么,“正心”,便可以理解为,端正统治者的根本动机,明确其施政的根本目标。
而“治国”,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具体手段和过程。
寻常人只会写“正心”是“治国”的基础,是因。
但他要写的,是“正心”与“治国”,互为表里,相互作用,是一个动态循环的过程。
没有正确的施政目标(正心),一切治国方略(治国)都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甚至可能导向灾难。
反之,若无有效的治国手段来保障民生、安定社稷,那么所谓的“正心”,也只能是空中楼阁,虚伪的道德口号。
思路一旦确立,文章的骨架便瞬间清晰起来。
他提起了笔,饱蘸墨汁,落笔于卷。
【破题】:治国之本,在正其心;而心之正,亦待政以验之。
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仅仅开头的两句,便己然跳出了传统的“因果论”,将“正心”与“治国”置于一个对等且相互关联的层面,立意便高了一筹。
接下来,他引经据典,却不拘泥于章句。
他先从历代王朝兴衰入手,以史为证。
论秦之亡,非亡于法度不严,而是亡于始皇之心不正,其心在“万世一系”之私,而非“天下苍生”之公,故其政暴虐,二世而亡。
【题外话:我前文提过,王朝一般以儒家为道统,因此这里以儒家思想作题,始皇应该是儒家对头,所以我会如此为证点,并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也有抹黑始皇为暴君文字,包括西汉时期的儒生就己经把始皇帝批斗得一无是处,(核心:本文论点不代表作者想法】
再论汉之兴,在于高祖能从“马上得天下”转为“马下治天下”,其心由争霸之私,转向安民之公,故有文景之治。
史论之后,他笔锋一转,切入时弊。
他不点名,不指责,却句句不离当下。
他论及土地兼并之烈,言“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乃为政者“心不正”,贪图豪强之利,而忘小民之苦,长此以往,国基必动。
他论及商税之轻,徭役之重,言“税商贾以充国库,则上下皆足;役农夫以建奇功,则民怨沸腾”,此亦为政者“心不正”,重虚名而轻实利,不知藏富于民之要。
他的每一段论述,都有理有据,引用的经典,不是为了炫耀学问,而是为了支撑自己的观点服务。
整篇文章,大气磅礴,议论纵横,却又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写到酣畅处,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