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他故作沉吟,脸上先是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仿佛真的被难住了。
看到他这副表情,对面的王子昂脸上立刻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就等着他出丑。
随即,苏齐对着叶月婵苦笑道:“殿下,您这可是太看得起卑职了,您这不是让屠夫去绣花,让铁匠去弹琴吗?”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看着那些文人士子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讥笑,继续道:“卑职一介武夫,双手沾满血腥,满脑子都是砍人抓人的勾当,这吟诗作对,实在是......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认怂,王子昂几乎要笑出声的时候。
苏齐却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豪气与洒脱,仿佛刚才的为难只是错觉。
“不过!”
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众人耳朵一嗡:“殿下既然开口了,卑职若是不作,倒显得矫情,也辜负了殿下的一番美意。”
他特意在‘美意’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卑职确实不会作那些风花雪月的酸诗,听着就让人牙疼,不过,在军中时,倒是跟着老卒们学了几句打油诗,喊着壮胆杀敌用的。”
“今日便斗胆献丑,博殿下一笑。”
“只是这诗句粗鄙,杀气也重,恐惊了诸位的雅兴,还望殿下和诸位大人,莫要见笑!”
当真滴水不漏。
叶月婵饶有兴致地盯着苏齐,心里啧啧称奇。
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先把姿态放得极低,说自己是个大老粗,写的是打油诗,首接堵死了所有人的嘴,这样一来,就算写得烂,别人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早就承认了。
更高明的是,他还把这事儿推到了她叶月婵的头上,说什么不辜负殿下美意。
这一下,不管他写得好坏,她都得接着,写得差,是给她面子,写得好,那更是她的眼光独到。
苏齐清了清嗓子,无视了所有人或期待、或轻蔑、或好奇的目光,缓缓踱了两步,仿佛不是在花园,而是在沙场之上,他的目光扫过满园的烛光,那烛光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连营的灯火。
苏齐用一种苍凉而又豪迈,仿佛历经了无尽风霜的语调,朗声吟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短短十个字,没有一个华丽的辞藻,却像是一柄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股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沙场豪情,瞬间扑面而来!
满座皆惊!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文人士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这他妈叫打油诗?
这开篇的气魄,这雄浑的意境,比在场九成九的人写的所谓‘佳作’都要强上百倍!
王子昂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阉人,一个太监,怎么可能作出如此充满阳刚之气的词句?
这不科学!
苏齐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己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节奏里,继续吟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寥寥几句,一幅波澜壮阔、雄浑壮丽的沙场秋操图,便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大口分肉的豪迈!
那奏响军乐的雄浑!
那点兵布阵的肃杀!!!
在场的几个武将出身的勋贵,听得是热血沸腾,双拳紧握,恨不得当场拔刀起舞,重回沙场。
“好!好一个沙场秋点兵!”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将军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赞叹,激动得满脸通红。
就连叶月婵,那双始终带着媚意的桃花眼中,也第一次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艳。
她原以为,苏齐就算能作,最多也就是作一首不痛不痒的应景之作,却万万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如此气势磅礴、首冲云霄的军旅之词。
这不像是太监能写出来的东西。
这更像是一位久经沙场,心中怀着万丈豪情,却又被压抑许久的老将,在醉后吐出的真言。
“哼,不过是堆砌辞藻,故作豪迈罢了!”王子昂看着众人震惊的模样,心中嫉妒得发狂,酸溜溜地嘀咕了一句,“光有气势,没有意境,粗鄙!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打油诗!”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花园里,却足以让苏齐听到。
苏齐听到了,却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蠢货,你以为这就完了?
我要的就是你这种蠢货的质疑,先抑后扬,才能将逼格装到极致。
他迎着众人越发复杂和震惊的目光,声音再度拔高,充满了激昂与渴望:“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轰——!
这两句一出,全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前面几句是描景,那这两句,便是言志、是整首词的灵魂。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是何等远大的抱负!
这是何等赤诚的忠心!
在场的官员们,无论文武,无不面露惭色,他们整日里勾心斗角,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有几个人还记得这‘为君分忧,建功立业’的初心?
而这话从一个他们最看不起的太监口中说出,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这家伙......”
叶月婵死死地盯着苏齐。
她那颗一向古井无波,视天下男人如玩物的心,此刻竟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胸中的沟壑,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她突然有了一种无比强烈的预感,这个苏齐,绝不是一把可以随意掌控的刀,他是一头潜伏在深渊里的猛虎,一旦给他机会,他足以颠覆整个棋局。
不行!
这样的男人,绝不能落到皇帝手里!更不能成为皇帝一个人的心腹!
他必须,也只能是,我叶月婵的!
就在她心神激荡,占有欲疯狂滋生之际,苏齐那激昂豪迈的声音,却突然一转,化作了无尽的苍凉与遗憾,缓缓吐出了最后五个字。
“......可怜白发生!”
“嗡!”
最后这五个字,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前面所有的豪情壮志,所有的金戈铁马,所有的壮志凌云,在这五个字面前,都化作了英雄迟暮的无尽悲凉,和壮志未酬的深深遗憾。
一首词,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从豪迈,到激昂,再到悲凉,仿佛让人看尽了一个英雄的一生。
整个花园,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首词的意境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王子昂早己面如死灰,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知道,自己今天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成了苏齐装逼路上最完美的垫脚石。
不知过了多久。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是叶月婵!
她抚掌而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烧,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苏齐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欣赏、炙热,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
“苏指挥使,你这首词,若是还算打油诗,那在座的各位大儒才子,恐怕都要羞愧得投笔弃砚了。”
叶月蝉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慵懒和玩味,而是带着一丝郑重,和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她就站在苏齐面前,吐气如兰,一双桃花眼死死地锁住他的眼睛。
“如此好词,当配烈酒。”
“本宫那里,正好有一壶刚从西域得来的葡萄美酒,后劲极大,寻常人一杯便倒。”
她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一丝挑衅,一字一句地问道:“不知苏指挥使,可敢与本宫......入内堂,对月独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