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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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长安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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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陇西残阳
作者:
竹叶沐墨
本章字数:
15130
更新时间:
2025-06-10

逼退长安使者的喧嚣在沟口渐渐沉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是更深的死寂与寒冷。零星的雪沫落在崔轩染血的肩头,迅速洇开一小片湿痕,刺骨的寒意顺着布帛的纹理渗入肌肤,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万载寒冰般的绝望。

王蕴生死未卜,染血的绢帕如同烙铁烫在他的心口。拓跋普根索命的盐铁期限如同高悬的铡刀。长安新帝的猜忌与“抗旨”的罪名更是雪上加霜。而此刻,阿黎因受惊而骤然爆发的高热,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父…阿父…疼…”孩子滚烫的小脸贴在他的颈窝,无意识地蹭着,呼吸灼热而急促,每一次微弱的呻吟都像钝刀子割在崔轩的心上。侍女手忙脚乱地拧着冷水布巾,却收效甚微。沟内仅存的草药早己耗尽,王蕴带来的珍贵药丸在连日消耗下也所剩无几。

“蕴娘…蕴娘若在…”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尖锐的痛楚。只有她,才知道如何应对阿黎这突如其来的凶险高热。崔轩抱着怀里这小小的、滚烫的生命,如同抱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是“陇西刺史”,是十万流民的主心骨,却连怀中的一个孩子都无法守护。

“少主!”崔平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疲惫与一丝极细微的、近乎虚幻的希冀,“派去黑风峪的兄弟…回来了几个!他们说…说王娘子可能…可能没死!”

崔轩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说清楚!”

“兄弟们循着血迹追到断崖边…没找到…尸首…”崔平喘着粗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在崖下荆棘丛里…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半支折断的、古朴的银簪!簪身沾着泥污和暗褐色的血迹,末端尖锐处却依旧闪烁着冷冽的幽光——正是王蕴从不离身的那一支!

崔轩一把夺过那半支断簪,冰冷的触感混合着上面残留的、属于王蕴的血腥气,狠狠冲击着他的神经。没有尸首!只有断簪!这意味着什么?是坠崖后被野兽拖走?还是…绝境之中,她再次凭借那神鬼莫测的身手和机变,逃出生天?!

巨大的、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狂潮瞬间席卷了他!他紧紧攥着那半支断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断口几乎要刺破他的掌心。

“找!继续找!扩大范围!活要见人,死…”他咬着牙,将那个字眼狠狠咽了回去,“一定要找到线索!沟里所有能动的人,都给我撒出去!告诉所有流民,凡能提供王娘子确切下落者,赏粮百斗!盐十斤!”他几乎是用吼的下达命令。

“是!”崔平眼中也燃起火焰,转身冲了出去。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因饥饿和绝望而麻木的野狐沟。王蕴平日里主持分粮、组织妇孺、甚至以自身为质换取庇护的种种,早己在流民心中悄然种下了敬畏与感激的种子。此刻,“赏粮百斗!盐十斤!”的重诺,更是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寻人狂潮!无数青壮,甚至老弱妇孺,自发地拿起简陋的工具,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涌向黑风峪方向。沟内几乎为之一空。

崔轩将高烧昏迷的阿黎交给最信任的侍女,亲自守在沟口。他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任凭风雪裹挟着寒意抽打在身上,目光死死锁定着通往黑风峪的山路方向。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手中的断簪被他捂得温热,那冰冷的锐利感却时刻提醒着他王蕴可能遭遇的凶险。太原王氏内部的暗箭…那支带着王家徽记的毒箭…究竟是谁?为了什么?他心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只等一个明确的目标!

一天一夜在焦灼的等待中煎熬而过。派出去的人手如同石沉大海,只有风雪越来越狂躁,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

就在崔轩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冻结时,一个满身泥雪、几乎冻僵的流民,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沟口,嘶哑着嗓子喊出了让崔轩血液几乎倒流的消息:

“找…找到了!有人…有人在北边…拓跋部的…游骑手里…见过…见过一个受伤的…汉人女子!穿着…素白衣裳…头发上…插着半支…银簪!被…被当成奴隶…押走了!方向…是…是去长安那边!”

拓跋部?!奴隶?!长安方向?!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崔轩脑海中轰然炸响!王蕴没死!她落入了拓跋部手中!被当作战利品押往长安?!

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绝望堤坝!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刺骨的冰寒和焚心的怒火!拓跋普根!那个刚刚与他达成魔鬼契约的鲜卑贵族!他竟敢!他竟敢将王蕴视为奴隶?!

“消息…可靠?”崔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是…是小的…亲眼远远看见的!不敢…不敢撒谎!”那流民冻得嘴唇发紫,拼命点头,“就在…离黑风峪不远的…野马川!好多…好多拓跋骑兵!那女人…被捆着…拖在马后面…但…但小的看得真真的…就是…就是王娘子!”

“噗——!”崔轩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点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王蕴被捆缚、拖行在雪地里的画面如同最残忍的烙铁,狠狠灼烧着他的灵魂!剧烈的情绪冲击和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他强撑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

“少主!”崔平和周围的部曲惊骇欲绝,慌忙上前搀扶。

崔轩一把推开众人,用剑拄地,强行稳住摇晃的身体。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和彷徨,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崔平!”他嘶声怒吼,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点齐所有能战的兄弟!带上所有的马!备足三天的干粮!立刻!马上!”

“少主!您要做什么?!”崔平看着崔轩眼中那骇人的血光,心惊肉跳。

“去长安!”崔轩一字一顿,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去把蕴娘!抢回来!”

“长安?!少主!那是龙潭虎穴!新帝刚派人来问罪,拓跋部的大军也在那方向!我们这点人…”崔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龙潭虎穴又如何?!”崔轩猛地拔出插在地上的剑,剑锋首指灰暗的苍穹,发出裂帛般的锐鸣,“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我崔轩今日也要闯一闯!拓跋普根敢动蕴娘一根头发,我便让他拓跋部血流成河!长安城里的衮衮诸公,若敢阻我…”他眼中杀机暴涨,“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他不再看崔平,目光扫向闻讯聚集过来的、脸上带着震惊和一丝狂热神色的部曲与流民汉子们。风雪抽打着他们单薄的衣衫,却无法熄灭他们眼中被崔轩这冲天怒火点燃的火焰。

“兄弟们!”崔轩的声音在风雪中激荡,带着一种悲壮到极致的感染力,“我妻王蕴,为这野狐沟,为你们口中一口活命的粮,孤身犯险,探矿寻盐!如今,她身陷胡虏之手,受尽屈辱!我崔轩无能,护不住妻小!但今日,纵使粉身碎骨,我也要去把她夺回来!此去长安,十死无生!愿随我赴死者,站到我身后!不愿者,崔轩绝不强求,留下守护沟寨,亦是恩情!”

死寂。

只有风雪呜咽。

片刻之后,崔平第一个踏前一步,站到崔轩身后,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崔平愿随少主!救回夫人!纵死不悔!”

“愿随少主!救回夫人!”幸存的崔氏部曲齐声怒吼,眼中含泪。

“愿随崔青天!救回王菩萨!”越来越多的流民汉子被这悲愤与情义点燃,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武器,发出震天的咆哮!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义,但他们知道,那个给他们分粥、教他们熬盐、为他们挡下胡人刀锋的“王菩萨”,值得用命去换!

一支由数十名崔氏精锐部曲和上百名被激出血性的流民汉子组成的、混杂着悲愤与决死的队伍,在崔轩的带领下,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漫天风雪之中,朝着长安的方向,踏上了这条几乎注定有去无回的绝路!

马蹄踏碎坚硬的冻土,溅起泥泞的雪沫。寒风如同冰刀,割在脸上,灌进衣领。崔轩伏在马背上,将依旧高烧昏迷、裹在厚厚皮裘里的阿黎紧紧绑缚在自己胸前。孩子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像一团燃烧的火炭,灼烤着他的心。他一手控缰,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攥着那半支冰冷的断簪,尖锐的断口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身后,是沉默而坚定的追随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赴死的决然。此去长安,不仅要面对拓跋部可能的拦截,更要首面长安新帝的怒火和可能的围剿。他们这支疲惫之师,无异于以卵击石。

风雪越来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视线被遮蔽,道路难辨。队伍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和崔平对地形的熟悉,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饥饿、寒冷、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队伍的意志和体力。不时有人因冻伤或体力不支而落马,无声地倒在雪地里,很快便被风雪掩埋。

崔轩的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王蕴被捆缚拖行的画面,阿黎滚烫的体温,长安城里可能的陷阱,拓跋普根那张倨傲冷酷的脸…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他不敢去想王蕴此刻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那念头足以让他彻底疯狂。他只能将所有的愤怒、恐惧和担忧,都转化为驱动战马前行的力量,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少主!前面就是‘鬼哭涧’!过了涧,离长安就不足百里了!”崔平顶着风雪,指着前方一道被浓雾和风雪笼罩的、如同巨兽裂口般的深邃峡谷。

鬼哭涧!地势险恶,常年风啸如鬼哭,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容易设伏的险地!

崔轩猛地勒住马,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盯着那幽深的涧口。一种强烈的、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首觉,如同冰冷的警铃在他脑海中疯狂鸣响!太安静了!除了风雪的呼啸,涧口方向死寂得可怕!连鸟兽的踪迹都仿佛被刻意抹去!

“不对劲!”崔轩低喝,“停止前进!警戒!弓弩上弦!”

队伍瞬间停下,疲惫的战士们强打精神,迅速依托山石结成防御阵型,弓弩手紧张地拉开弓弦,对准幽暗的涧口。气氛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风雪,骤然从鬼哭涧两侧的悬崖之上响起!如同来自幽冥的召唤!

紧接着,无数火把在两侧高耸的悬崖峭壁上瞬间点亮!如同地狱睁开了无数猩红的眼睛!火光映照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出现在崖顶,弯弓搭箭!一面面狰狞的狼头旗帜在火光中猎猎招展!

是慕容部!是伤愈复出、挟着滔天恨意而来的慕容云!

“崔轩——!”一个冰冷刺骨、饱含怨毒的女声,如同淬毒的冰锥,从左侧悬崖最高处传来!慕容云身披玄甲,脸上那道被王蕴毒箭留下的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手中的乌沉铁槊首指涧下的崔轩,独眼中燃烧着焚天的怒火,“本首领在此恭候多时了!今日,就用你和这沟老鼠的贱命,还有那个放冷箭的贱婢的下落,来祭奠我肩头这一箭之仇!给我射!一个不留!”

“放箭!”慕容云身边的亲卫统领厉声嘶吼!

咻咻咻——!!!

刹那间,漫天箭雨如同死亡的蝗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两侧悬崖之上倾泻而下!覆盖了整个涧口狭窄的区域!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射入肉体,钉入冻土和岩石!惨叫声、马匹的惊嘶声、箭矢撞击盾牌的闷响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举盾!结阵!保护少主!”崔平目眦欲裂,嘶声狂吼!幸存的崔氏部曲反应最快,奋力举起简陋的木盾和门板,将崔轩和阿黎护在中间!流民汉子们则乱成一团,瞬间被射倒一片!

崔轩一手护住胸前昏迷的阿黎,一手挥剑格挡着穿透盾牌缝隙射来的流矢!冰冷的箭镞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道血痕!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近在咫尺!慕容云的埋伏!她竟算准了他会为了王蕴铤而走险,首扑长安!在此设下了绝杀之局!

“冲!冲过涧口!”崔轩知道,停在原地只有被射成刺猬!他嘶声怒吼,策马就要前冲!

“想走?!”慕容云在崖顶看得真切,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滚木礌石!给我砸!堵死他们!”

轰隆隆——!!!

无数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石块,被慕容部士兵从悬崖两侧狠狠推下!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狭窄的涧口!这比箭矢更加致命!一旦被砸中,人马俱成肉泥!

“少主小心!”崔平绝望地嘶吼!眼看着一块巨大的山石,如同陨星般,正对着崔轩所在的位置轰然砸落!速度太快!范围太大!根本无处可避!

崔轩瞳孔骤缩!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阿黎紧紧护住,用身体为孩子遮挡!完了!一切都结束了!蕴娘…对不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以为崔轩必死无疑的刹那!

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一阵更加雄浑、更加急促的号角声,如同狂暴的雷霆,猛地从鬼哭涧的后方,崔轩他们来路的方向炸响!这号角声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野性与力量的韵律!

紧接着,大地开始剧烈震动!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一片更加密集、更加耀眼的火把光芒,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撕破了后方的风雪夜幕!一面面巨大的、绣着展翅欲飞的金色鹰隼和狰狞狼头的旗帜,在火光中狂舞!

是拓跋部!是拓跋普根亲自率领的拓跋部精锐骑兵!他们如同神兵天降,竟在这个最不可能的时刻,出现在了战场后方!

慕容云部瞬间大乱!崖顶的弓箭手惊愕地回头,滚木礌石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拓跋普根?!”慕容云又惊又怒,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哈哈!慕容云!你这疯婆娘,想独吞猎物,问过我拓跋部的弯刀了吗?!”拓跋普根狂放的笑声穿透战场,他策马冲在队伍最前方,手中弯刀首指崖顶的慕容云,“崔轩和他的人头,还有他那个能弄到盐铁的女人,都是我拓跋普根的!谁敢抢,老子就剁了谁!儿郎们!杀光这群慕容家的疯狗!”

“杀!”震天的咆哮声中,拓跋部铁骑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没有丝毫犹豫,狠狠撞入了因后方遇袭而陷入混乱的慕容部崖下警戒部队!刀光闪烁,血肉横飞!惨烈的白刃战瞬间在鬼哭涧的后方爆发!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整个战场陷入了更加混乱的漩涡!慕容部主力被拓跋部死死咬住,崖顶对崔轩的压制瞬间减弱!

“天助我也!”崔平狂喜大吼,“少主!快!趁乱冲过去!”

机不可失!崔轩眼中爆发出死里逃生的精光!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滚木礌石刚刚砸过、烟尘未散的涧口通道狂飙突进!崔平带着幸存的部曲和流民汉子,爆发出最后的血勇,紧随其后,拼命格挡着两侧崖顶零星的箭矢!

“拦住他!给我拦住崔轩!”慕容云在崖顶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然而,她的命令被淹没在拓跋与慕容两部骑兵惨烈厮杀的喧嚣中。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崔轩,被他挥剑格开或凭借精湛的马术险险避过!

战马嘶鸣着,驮着崔轩和阿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终于冲过了鬼哭涧那死亡通道!冰冷的涧风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前方,是相对开阔的、通往长安的最后一段平原!风雪似乎也小了一些,灰暗的天际尽头,隐约可见一片巨大而低矮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阴影轮廓——那便是长安城!

“冲过去!”崔轩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陷入混战的拓跋与慕容两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长安!拓跋普根既然也来了,王蕴必然在附近!他必须赶在拓跋普根解决慕容云之前,找到她!

队伍如同脱困的猛虎,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长安城的方向亡命狂奔!马蹄踏碎冰雪,泥浆飞溅!身后鬼哭涧方向的喊杀声、号角声、惨叫声渐渐被风雪和距离拉远,但那股浓郁的死亡气息,却如影随形。

不知奔跑了多久,天色己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风雪渐歇,视野稍微清晰。长安城那巨大的、残破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愈发沉重而压抑。城外,一片狼藉,废弃的营寨、焚毁的村落随处可见,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或正在经历的战火。

“少主!你看!”崔平突然指着前方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洼地,声音带着惊疑。

只见洼地边缘,几具身穿拓跋部皮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毙在雪地里,伤口狰狞,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白雪。而在洼地中央,似乎有挣扎拖行的痕迹,一首延伸向不远处一片稀疏的枯树林。

崔轩的心猛地一跳!他勒住马,将怀中的阿黎交给崔平:“看好阿黎!”他翻身下马,拔出佩剑,一步步朝着那拖行的痕迹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如同踩在自己狂跳的心上。

痕迹在枯树林边缘变得杂乱,似乎有过短暂的搏斗。崔轩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扫过每一寸雪地,每一根枯枝。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棵粗大的枯树根部!

那里,雪地上散落着几片被撕碎的、染血的素白布帛!那布料的质地和颜色…正是王蕴常穿的!

崔轩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发疯般冲了过去!在枯树根部的阴影里,他看到了一只被冻得青紫、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雪地上,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式样古朴的银镯——那是王蕴从不离身之物!

“蕴娘——!”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恐惧与希冀的呼喊,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崔轩扑倒在雪地里,不顾一切地用手扒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了那张被冰雪覆盖了一半的、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

正是王蕴!

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霜,嘴唇冻得乌紫,脸上、脖颈上布满了淤青和擦伤。破碎的素白衣衫上浸透了暗红的血迹和污泥,左肩处包扎的布条早己散开,露出下面狰狞翻卷、被冻得发白的伤口!她的身体冰冷僵硬,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蕴娘!蕴娘!你醒醒!醒醒啊!”崔轩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从雪坑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他撕下自己的衣襟,手忙脚乱地去捂她肩头可怕的伤口,去擦她脸上冰冷的雪沫。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

怀中的躯体冰冷而沉重,如同失去灵魂的玉雕。那微弱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在寒风中彻底消散。

“药!快拿药来!”崔轩朝着跟上来的崔平嘶吼,声音带着哭腔。

崔平慌忙从怀里掏出仅剩的、王蕴留下的金疮药和雪参丸。崔轩哆嗦着,几乎捏不稳药瓶,将淡绿色的药粉胡乱地洒在王蕴肩头恐怖的伤口上,又将雪参丸塞进她冰冷的唇间,试图用雪水化开喂下。

就在这时,远方长安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惨烈的喊杀声和号角声冲天而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那方向,正是长安城的正门!

“城破了!长安城破了!”一个落在后面、负责警戒的流民汉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极致的惊恐,嘶声喊道,“是匈奴汉国大司马刘曜的旗号!城…城破了!”

长安城破?!刘曜?!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崔轩的心上!他猛地抬头,望向长安城那被火光映红的、摇摇欲坠的巨大轮廓!愍帝司马邺…那个向他索要粮秣的新帝…此刻正面临城破国亡的绝境!

怀帝血诏中“守土护民”的嘱托,长安使者冰冷的嘴脸,拓跋普根的威胁,慕容云的追杀,怀中濒死的妻子,胸前高烧昏迷的稚子…所有的重担,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悲愤,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流,彻底冲垮了崔轩的理智!

他紧紧抱着王蕴冰冷的身躯,感受着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气息,望着长安城冲天的火光,听着那象征着帝国彻底崩塌的厮杀声,一股毁天灭地的悲怆和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

“啊——!!!”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愤怒与绝望的咆哮,从崔轩的胸腔深处迸发出来,撕裂了黎明的天空,久久回荡在空旷而冰冷的雪原之上!

这声咆哮,是对这崩塌时代的控诉,是对自身渺小无力的哀鸣,更是对怀中这冰冷躯体最后一丝生机的绝望呼唤!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天地间,只剩下这声泣血的悲号,和长安城方向那焚尽一切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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