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声的囚笼

恒信科技公司偌大的开放式办公区，日光灯管发出恒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嗡鸣。下午三点，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廉价香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气息。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单调雨声。

林默把自己缩在工位最靠墙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背景里。他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一个困扰了项目组两周的底层算法优化，刚刚被他找到了突破口。邮件己经发出，收件人是组长王海。指尖离开回车键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成就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隔壁隔板传来的巨大声音击碎了。

“对对对！王总，您放心，方案的核心思路我们己经完全吃透了！对，就是那个非线性迭代的部分，我们做了关键性突破，效率至少提升30%！” 同事李强的嗓门洪亮，唾沫星子似乎能穿透隔板溅到林默脸上。他正对着电话，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仿佛整个项目是他一手主导。

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键盘上。屏幕上代码的字符开始模糊、扭曲。他知道李强在说什么——正是他刚刚提交的方案核心。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屈辱感从胃里翻涌上来，灼烧着他的喉咙。他想开口，哪怕只是咳嗽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头的憋闷。

散会后，组长王海果然在部门小会上拿着那份方案侃侃而谈。“…这个方向，李强和林默摸索得不错，团队协作精神值得肯定。”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目光甚至没在林默身上停留一秒。李强立刻接口，声音洪亮，补充着“摸索”过程中的“关键”细节，俨然成了方案的代言人。

林默坐在角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带着一丝怜悯或更糟的漠视。他张了张嘴，脸颊肌肉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微不可闻的“嗯”。会议结束，人潮散去，留下他僵在原地。巨大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砰！” 隔间的门被反锁。林默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刚才会议室里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播放——王海的轻描淡写，李强的志得意满，同事们了然的目光……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横冲首撞，烧得他眼眶发烫。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痕，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转移那无处宣泄的屈辱。

“废物…” 他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镜子，无声地咒骂。镜子里映出的，是苍白憔悴的脸，浓重的黑眼圈，还有一双总是习惯性躲闪、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他厌恶这张脸，厌恶这具身体里那个懦弱的灵魂。他渴望逃离，渴望拥有哪怕一丝能改变现状的力量。像他此刻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的《三体》有声书里，那个能在宇宙尺度上博弈的逻辑，或者那个为了人类未来不惜一切的章北海。不需要那么伟大，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勇气也好。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站台，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蒸笼。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还有地铁本身带起的风尘气息。林默被人潮裹挟着，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他熟练地戴上降噪耳机，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手机屏幕亮着，还是那本《三体》。他沉浸在那个宏大的、充满黑暗森林法则的宇宙里，那里虽然残酷，但规则清晰，力量至上。手指划过屏幕，一行字跳入眼帘：“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是啊，他的“岁月”呢？难道就要在这日复一日的憋屈和躲藏中耗尽？

走出地铁站，天己经完全黑了。城市的霓虹亮起，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得光怪陆离。通往他那间老旧出租屋的，是一条僻静的后巷。垃圾桶散发出腐败的气味。他刚拐进巷口，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垃圾桶后面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是那只熟悉的玳瑁猫，瘦骨嶙峋，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警惕的光。

林默的心瞬间柔软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警惕。他飞快地左右张望，确认巷子里空无一人。然后，他像做贼一样，迅速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一个用透明小塑料袋装着的半块鸡胸肉，那是他中午特意从食堂餐盘里省下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放在墙角干燥的地方，压低声音唤道：“咪咪，吃饭了。” 小猫犹豫了一下，警惕地靠近。林默不敢停留，立刻转身快步离开，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首跳，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易。他害怕被人看到自己这“不合时宜”的、软弱的善良，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