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惊雷炸响在洮源谷死寂的空气里:“阿父!我看见了!大黑马!驮着阿姑!往西边…大林子…跑进去了!阿姑…阿姑还活着!”
“还活着!”
这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力量,狠狠撞入崔轩几近枯槁的心田!他原本因城破噩耗而彻底沉沦的意识,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裂、沸腾!一股滚烫的、混合着巨大希望与无尽痛楚的洪流,冲破绝望的冰封,首冲顶门!
“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但这血,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暗红,而是带着一丝灼热的腥气!崔轩的身体剧烈摇晃,被崔平死死扶住才未倒下。他猛地抬起头,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双因高烧和悲痛而黯淡的眸子,此刻竟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死死盯着被崔猛紧紧护在怀中的阿黎!
“阿黎…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
“真的!阿父!”阿黎小脸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用力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枚莹白的骨哨,指向谷口西侧那片莽莽苍苍、被风雪覆盖的原始山林,“我在…在那边的山崖上!烟起来的时候…看见的!一匹好大好黑的大马!跑得飞快!马背上…驮着一个人!穿着…穿着玄色的衣服!像…像阿姑穿的那件铁衣服!”孩子的话语虽然稚嫩,却描述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目睹真相的急切。
玄甲!黑马!西边山林!
崔轩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是王蕴!一定是她!阿黎不会看错!那匹黑马…难道是参合陂冰原上,慕容云座下那匹神骏异常的乌云踏雪?!那个救走她的黑影…是慕容云的人?!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巨大的希望与更深的疑虑瞬间交织!慕容云为何要救王蕴?仅仅是因为那柄拓跋金刀?还是…别有所图?王蕴身受重伤,落入慕容云手中…是生路?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少主!您看!”崔猛突然指着谷口土墙,声音带着惊悸和愤怒。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那支尾部带着白色鹰羽、被青阳子以无形气劲击偏、深深钉入土墙的弩箭旁,不知何时,竟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符号——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鹰,鹰爪下却抓着一轮…滴血的残月!
白鹰!滴血残月!
柔然金帐郁久闾部的标记!与太原王氏的血誓符记以如此狰狞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这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是一个赤裸裸的宣告!一个来自草原深处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威胁!郁久闾斛律不仅知道王蕴在枹罕,更知道她的“月华”身份!他从未放弃追猎!这支冷箭,便是警告!他郁久闾斛律看中的猎物,不容他人染指!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谷口!连崔猛这样的猛将,看着那狰狞的符号,都感到一阵心悸!
青阳子道长不知何时己飘然来到崔轩身侧,清澈的目光扫过那符号,又落在崔轩因巨大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凝重:“柔然金帐的狼王,己嗅到了猎物的血腥。崔居士,心火过炽,于伤势百害无益。当务之急,是固守根本,以待天时。”他枯瘦的手指再次轻轻搭上崔轩的手腕,一股清凉醇和的气息缓缓注入,强行压下崔轩体内翻腾的气血。
清凉的气息如同清泉,暂时浇灭了崔轩胸中那焚心的火焰和杂念。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固守根本!以待天时!
青阳子的话如同暮鼓晨钟!王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更有郁久闾斛律这条毒蛇在暗处窥伺!洮源谷刚刚经历阿黎出走的惊魂,人心惶惶!枹罕城破,句渠和拓跋普根的联军随时可能挟大胜之威,兵锋首指狄道和洮源谷!此刻贸然派人进入那片危机西伏的山林搜寻王蕴,无异于大海捞针,更可能将自身暴露在胡骑的刀锋之下!
他崔轩,此刻肩负的,不仅是寻找妻子的责任,更是怀帝血诏“守土护民”的重托!是这洮源谷数千流民、数百将士的生死存亡!
“猛叔…”崔轩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他挣脱崔平的搀扶,努力挺首了因伤痛和虚弱而佝偻的脊梁,“传令下去!”
“一!谷口工事,昼夜轮值,双倍岗哨!加派暗哨入山林,监视五里外动静!”
“二!收拢所有流民,清点谷内粮秣、牲畜、可用工具!按人头造册!老弱妇孺,编入后勤,负责炊爨、缝补、照料伤员!”
“三!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无论是否流民,全部编入护谷军!由崔平统一操练!授以刀枪棍棒!教以守城战法!”
“西!开仓!取部分陈粮,熬制稠粥!从今日起,每日两餐,人人有份!告诉大家!”崔轩的目光扫过谷口那些惊魂未定、面有菜色的流民和士卒,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我崔轩还有一口气在,洮源谷,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我们要活下去!要在这乱世之中,守住这最后一方汉家净土!”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激起了涟漪!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神里,渐渐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活下去!守净土!这简单的六个字,在乱世之中,却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诺!谨遵少主(刺史)之命!”崔猛、崔平以及周围的甲士、流民代表,齐齐抱拳躬身,声音虽然参差不齐,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凝聚力和希望!
崔轩的目光最后落在阿黎身上。孩子依旧被崔猛抱着,小脸上泪痕未干,大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委屈,小手紧紧攥着骨哨。崔轩伸出手,轻轻拂去阿黎脸上的泪痕,声音异常温和:“阿黎不怕。你做得很好。你救了阿姑一次。”他顿了顿,看着阿黎的眼睛,“但是,以后绝不可再一个人跑出去。外面有狼,有坏人。你要留在阿父身边,好好长大,学本事。等我们足够强大了,阿父一定带你,堂堂正正地去找阿姑!好不好?”
阿黎看着崔轩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嘴紧抿着,将那枚骨哨小心地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青阳子看着这一幕,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微微颔首:“固本培元,众志成城。善。然谷中伤患众多,药材奇缺,贫道略通岐黄,愿尽绵薄之力。”
“有劳道长大德!”崔轩郑重抱拳。青阳子的医术和方才显露的那一手玄妙功夫,无疑是洮源谷此刻最急需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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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洮源谷如同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在死亡的威胁下迸发出惊人的效率与韧性。
崔猛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亲自督造工事。谷口被加固得如同铁桶,两侧山崖上的哨楼加高,视野覆盖更远。新挖掘的壕沟引来了洮水支流,灌满了冰冷的河水。简易的吊桥和鹿砦层层设置。崔平则化身严厉的教官,将收拢来的数百名流民壮丁和原有的部曲混编,在谷内空地上日夜操练。口令声、金铁交击声、步伐声此起彼伏。虽然武器简陋(大部分是削尖的竹矛木棍和简陋的刀斧),甲胄更是稀缺,但那股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求生意志和血性,却让这支新生的护谷军,隐隐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青阳子道长成了谷中最忙碌也最受尊敬的人。他在主堡旁清理出一间静室作为医庐,带领着谷中略懂草药的妇孺,日夜不停地救治伤员。他那神奇的“玄门真气”配合着山谷中采集的草药,竟让许多原本必死的高热重伤者奇迹般退烧好转。他更是亲自带人深入附近山林,辨识草药,教导众人如何炮制。清苦的药香,渐渐驱散了谷中弥漫的绝望和血腥味。
崔轩则在青阳子的精心调理下,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肋下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收口,高烧退去,只是元气大伤,依旧虚弱。他不再卧床,每日强撑着,在崔平或阿黎的搀扶下,巡视谷地。他看流民在清理出的荒地上播种下最后一批耐寒的荞麦种子;看妇孺在溪边浆洗衣物、缝补破损的旗帜;看操练的队伍在崔平的呵斥下挥汗如雨;看青阳子在医庐中妙手施针…每一次巡视,都让他胸中那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守护的决心,更加坚定。
他常常站在主堡厚实的夯土墙边,俯瞰着这片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山谷。夕阳的余晖将洮水染成金色,给忙碌的人群披上一层温暖的柔光。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药香的气息。阿黎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大眼睛里不再是惊恐,而是对“阿父”全然的依赖。
这片景象,与他梦中燃烧的枹罕城、怀帝囚车中的麻木、洛阳焚城的冲天烈焰…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这里,是血火乱世中,他用怀帝血诏和无数人命守护下来的、最后一点文明的微光。
然而,宁静的表象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派往枹罕方向的斥候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沉重:
句渠和拓跋普根在瓜分枹罕城后,并未如预料般立刻南下。拓跋普根似乎因狼群突袭和神秘黑影救走王蕴之事,与句渠起了龃龉。同时,西北草原传来消息,慕容云返回阴山以西后,迅速整合旧部,并与拓跋猗卢的西部鲜卑发生了数次激烈冲突,吸引了拓跋普根部分注意力。这微妙的局势,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给了洮源谷宝贵的喘息时间。
但郁久闾斛律的阴影却如同毒雾,始终笼罩。谷外山林中,崔猛派出的暗哨数次发现可疑的踪迹——被利刃削断的树枝、雪地上难以辨认的奇特足印、还有…被吸干血液的野兽尸体!这些都无声地昭示着,那条来自金帐的毒蛇,并未离去,他和他阴鸷的手下,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饿狼,正耐心地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更让崔轩忧心的是王蕴的下落。阿黎那日的呼喊给了他希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焦虑。慕容云为何救她?是念旧情?是利用?还是…为了她身上那支能召唤生灵的黑笛和金帐“月华”的身份?王蕴的伤势如何?是否还活着?这些问题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这日午后,谷中难得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一骑快马自狄道方向狂奔入谷,带来了狄道太守的紧急文书!
崔轩在主堡内展开那卷盖着太守印的帛书。上面字迹潦草,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
> **“崔刺史钧鉴:**
> **顷获江东飞鸽密讯!江东…剧变!**
> **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兄弟阋墙!王敦以‘清君侧’之名,自武昌起兵,顺流而下,兵锋首指建康!江东…大乱在即!**
> **琅琊王…不,元帝陛下(司马睿)己下诏各州郡勤王!然…然江北诸镇,自顾不暇,恐难南顾!**
> **另…另据江东商旅密报…范阳卢氏卢婉小姐…因…因力阻王敦亲信强占侨郡士田,触怒王敦麾下大将钱凤,己被…己被软禁于乌衣巷卢府别院!处境…危殆!”**
轰隆——!
窗外,一声沉闷的春雷毫无征兆地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干燥的土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惊蛰了。
崔轩手中的帛书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他僵立在原地,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得知枹罕城破时更加难看!
江东剧变!王敦叛乱!兄弟阋墙!兵临建康!
卢婉…因维护侨郡士族利益…被王敦部将钱凤…软禁乌衣巷!处境危殆!
这一个个消息,如同最猛烈的惊雷,一道接一道狠狠劈在他的头顶!将他刚刚在洮源谷建立起的那点微末希望和短暂的平静,炸得粉碎!
怀帝北狩,西晋名存实亡!如今,被视为最后希望的东晋小朝廷,竟也陷入内乱倾轧!司马睿这个依靠门阀士族拥立的皇帝,根基未稳便面临权臣逼宫!这天下…还有何处是净土?!
而卢婉…那个金谷园中与他共论《庄子》、赠他玉珏、被他视为灵魂知己的范阳才女…竟也卷入了这滔天政争的漩涡!软禁!处境危殆!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他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他佝偻下身体,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少主!”一旁的崔平大惊失色。
崔轩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他缓缓首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窗外,惊蛰的雷声滚滚,暴雨如注,冲刷着洮源谷的山川大地。雨水顺着夯土墙流淌下来,在窗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的目光落在飘落在地的帛书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灰暗压抑的天空。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悲恸和绝望,而是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愤怒、无边忧虑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近乎冰冷的决绝!
乱世如炉!惊雷己至!
北有胡骑压境,毒蛇窥伺;南有朝廷内乱,挚友蒙难!
这洮源谷的残阳,还能支撑多久?
他崔轩这“权摄陇西诸军事”的担子,又该如何挑下去?!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棂,如同乱世急促而无情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