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江南梅雨季，虎子总梦见爷爷站在祠堂前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见老人青紫的獠牙。每当他想凑近细看，檐角的铜铃就"叮铃"乱响，惊得他一身冷汗。
这夜虎子又被尿憋醒，刚披衣起身就觉着不对——西厢房的雕花木门"吱呀"自开，穿堂风裹着铁锈味首往人骨缝里钻。他抄起门闩当火把，光影晃过供桌时，险些吓丢了魂。
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全翻了个儿，香炉里插着三根湿漉漉的芦苇。最邪门的是爷爷的灵位，被人用朱砂画了个叉，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卖身契，契尾按着个血手印。
"儿啊，大半夜不睡作甚？"虎子妈举着油灯进来，灯花"啪"地爆开。虎子刚要答话，忽听得地窖传来铁链声，像是有人拖着脚镣在走动。
母子俩对视一眼，虎子妈手里的灯盏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指甲抓挠木板声，夹杂着女人的呜咽："顾老爷……您行行好……放了我家男人……"
虎子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恶地主。那年大旱，佃户们交不上租子，他就让长工们跪在碎瓷片上磕头。有个叫栓子的后生顶了句嘴，当晚就被吊在枣树上抽得血肉模糊。
"老爷，栓子知错了！"栓子媳妇挺着大肚子跪在院里，肚兜上还绣着给未出世孩子准备的虎头帽。顾老爷却把烟锅往她嘴里塞："你男人毁了我十亩稻田，就拿你肚里的崽子赔！"
那天夜里，后山乱葬岗多了两座新坟。栓子媳妇是活埋的，临死前用指甲在棺材板上刻了血书："顾家绝户，血债血偿"。
此刻虎子盯着供桌上的卖身契，那血手印突然洇出鲜血，顺着黄纸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汇成个"冤"字。虎子妈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虎子刚要扶她，后颈突然挨了记重击。
再睁眼时，虎子被反剪双手捆在太师椅上。面前站着个血人，半边脸烂得露出牙床，正是卖身契上的栓子！
"顾家孙儿……"栓子声音像生锈的铁链，"你爷爷欠我两条命，该还了……"
虎子妈请来的神婆是八十里外乱葬岗的守墓人。这老妪满脸皱纹，右眼窝嵌着枚铜钱，进门时身后跟着西个纸人，抬着顶朱漆小轿。
"冤魂缠腿，阴债上门。"神婆用银针扎破虎子中指，将血滴在稻草人上。稻草人突然扭动起来，脖子上显出条青紫勒痕。神婆脸色大变："不好！是血契！"
子时三刻，神婆在院中摆下七星灯。灯影里，栓子媳妇的鬼影时隐时现，肚腹高高隆起，手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婴孩。那婴孩突然抬头，脸上竟长着张老人脸——分明是顾老爷的模样！
"破！"神婆抛出五帝钱，铜钱却在半空燃成绿火。火光中，纸人抬着轿子冲进堂屋，轿帘掀起时，里头坐着个穿寿衣的老头，正是虎子爷爷的遗容！
虎子妈突然发疯似的冲向供桌，将祖宗牌位挨个砸碎。最后一尊神主牌裂开时，里头掉出团黑发，发丝蠕动着缠上她手腕。
自打神婆作法后，虎子家夜夜传出刨土声。有天雨夜，虎子见着个人影在后院挖坑，举着铁锹追去，却见新坟里埋着口薄皮棺材，棺盖上钉着七根桃木钉。
撬开棺材时，腥臭味扑面而来。里头躺着个女尸，肚皮被剖开，塞满发霉的稻谷。女尸右手攥着块玉佩，正是虎子满月时戴的长命锁！
"儿啊，快跑！"虎子妈突然从背后扑来，却被女尸抓住脚踝。女尸肚子裂开道口子，无数蛆虫顺着虎子妈的裤管往上爬。虎子挥起铁锹要劈，却见女尸的脸变成了他娘的模样！
千钧一发之际，神婆破窗而入，将黑狗血泼在棺材上。女尸发出骇人惨叫，肚皮上的口子突然张开，吐出团黑雾。黑雾中传来婴儿啼哭，声声唤着"爹爹"。
神婆说，虎子爷爷当年为保财运，与邪神立了血契。每逢七月半，都要活埋孕妇祭窑神。栓子媳妇腹中的胎儿被炼成小鬼，如今寻上门来讨债。
"要破血契，需得……"神婆话没说完，屋梁突然塌下半截。烟尘中，虎子爷爷的鬼影缓缓浮现，拄着拐杖，脚边跟着七个纸人，每个纸人肚皮上都画着血符。
虎子妈突然抢过神婆的桃木剑，刺向自己心口。鲜血喷在纸人身上时，那些血符竟活了过来，化作七条血蛭钻进虎子身体。
"娘！"虎子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感觉喉头发甜。他吐出口黑血，血中混着七颗米粒大的虫卵，正在蠕动着孵化。
虎子背着母亲尸体冲进雨幕时，老宅己化作火海。火光中，纸人抬着轿子在院中游荡，轿帘掀起时，能看见虎子爷爷和栓子媳妇并排坐着，两人肚皮上都开着血口。
神婆最后留给虎子个布包，里头是半截染血的脐带。"去乱葬岗找第七座新坟，把脐带烧了。"她说完就化作青烟消散，只留下满地纸钱。
虎子在坟堆里扒了整夜，指甲缝里嵌满腐土。当他在无名坟前挖出那口小棺材时，棺中婴孩突然睁眼，瞳孔里映出虎子爷爷的脸。
"爹爹……"婴孩伸手要抱，虎子颤抖着点燃脐带。火苗蹿起时，整个乱葬岗响起锁链声，无数鬼影从地下爬出，朝着火光叩拜。
虎子再没回过青石沟。有人说在扬州码头见过他，背着个襁褓，里头传出婴儿笑声。也有人说在鬼市见过卖灯老人，灯笼上画着并蒂莲，莲心里各坐着个血婴。
至于那座老宅，如今只剩半截焦黑的门楼。下雨天时，过路客商说能听见女人哼歌，调子凄凄惨惨，像是安庆的黄梅调。有胆大的翻墙进去，只见院中枣树下埋着个铁箱子，箱盖上刻着行小字：
"血债血偿，顾家绝后。"
而虎子当年埋女尸的地方，如今长出株双生槐。槐树每到月圆就渗出血浆，树洞里还传出铁链声。有樵夫见过，子夜时分，有对夫妻跪在树下烧纸钱，女人肚腹高高隆起，男人脖子上套着绳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