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走进房间,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唯一的亮光,只剩下那一方小小的月色。
她走到许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幽冷的鬼火。
“同志?”她用生硬的中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讥讽:“你还知道我们是同志?”
“伊莉莎教官,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峰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把我从全村父老面前像抓犯人一样抓回来,又关进这种地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怀疑我?”
“不是怀疑。”伊莉莎冷冷地纠正他:“是审查。作为上坝镇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情报负责人,我有权审查辖区内任何可疑人员。”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或者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许峰。龙国人。一九西一年加入莫斯科远郊第77号特别训练营。擅长格斗,爆破,野外生存。精通俄语、德语、日语。”
“训练成绩,实践课第一,理论课……一塌糊涂。”
她像是在背一份档案,每一个字都敲在许峰的心上。
“一九西二年,你被派往东线战场,加入近卫第8集团军下属的特种侦察连。作战勇猛,半年内获得两枚红星勋章,一枚卫国勋章。”
“你的名字,上过《红星报》的战地通讯。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赞许,但更多的,是冰冷的质问。
“但是,一九西西年春天,在一次深入敌后的任务之后,你消失了。你的档案上,被盖上了‘M.I.A’——任务中失踪的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伊莉莎向前一步,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许峰。
“现在,你告诉我。一个苏军的战斗英雄,一个失踪了一年多的特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龙国东北的一个偏僻山村里,成了一个打猎为生的‘残废’,还跟一个被指控为日本奸细的女人搅在一起?”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力量:“你消失的这一年多,到底去了哪里?在为谁效力?”
许峰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西年不见,她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军人的冷硬和上位者的威严,但那双眼睛里的固执和锐利,却一点没变。
他心里在飞速地盘算。
该不该信她?
怀里的那本笔记,像一块烙铁,沉重又滚烫。
这东西关系太大,一旦暴露,他和林雪将万劫不复。
伊莉莎是苏军,她会为了一个龙国的秘密,去对抗镁国人吗?
他不敢赌。
可他又清楚,眼前这个女人,不是王二虎那种蠢货,也不是村里那些墙头草。
想用三言两语把她糊弄过去,绝无可能。
说谎的代价,可能比说出部分真相更大。
他想起了牺牲的战友,想起了他们当初追查“马鲁太”项目时,那义无反顾的决绝。
他也想起了在特训营里,这个金发女魔头虽然训练手段堪称残暴,却会在他发高烧时,偷偷在他的水壶里灌上兑了糖的盐水。
她是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一个极致的理想主义者。
许峰心里有了计较。
“我的信仰和立场,从未改变。”他迎上伊莉莎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是一名布尔什维克战士。”
“那你为什么要隐藏身份?”伊莉莎追问。
“隐藏身份?”许峰自嘲地笑了笑:“伊莉莎,你来东北多久了?难道你还没看明白这里的情况吗?”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小窗前,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鬼子是投降了,可这片土地并没有迎来真正的和平。”
“苏军,国军,八路,还有各种各样的土匪胡子,几方势力像一锅煮沸的粥,犬牙交错,谁都想在这里捞一笔,占块地盘。”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是八路的人,我的同志们,还在跟国军在关内打生打死。而现在,根据协议,接收东北的是谁?是国军!”
“你说,我一个八路的老兵,一个在苏联受过训的战士,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站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他转过身,看着伊莉莎:“最好的结果,是被国军当成‘间谍’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我在苏联学到了什么。最坏的结果,是挑起国、苏两方的外交纠纷。”
“你们苏军,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远东。而国军,需要镁国人的援助。谁都不想因为我这么个小人物,节外生枝。”
“所以,你就躲起来,当个缩头乌龟?”伊莉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这不是当缩头乌龟。”许峰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打内战。鬼子来了,我扛枪打鬼子,那是保家卫国。现在要让我调转枪口,去打那些和我一样说着龙国话的同胞,我做不到。”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疲惫和厌倦:“我累了,伊莉莎。我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行吗?”
这番话,半真半假。
不想打内战是真,想过安生日子也是真,但他隐去了最核心的部分——那本关系着无数冤魂的笔记。
但这番说辞,却恰好能击中伊莉莎这个理想主义者的软肋。
果然,伊莉莎脸上的冰霜融化了几分。
她能理解许峰话里的无奈。
作为一名情报军官,她比许峰更清楚东北如今这潭水有多浑。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许峰的话。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许久,她才重新开口,但问题却更加尖锐。
“你说的这些,我可以理解。但是,这无法解释你消失的那一年。”
“从东线战场下来之后,你到底去了哪里?”
伊莉莎的蓝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似乎想穿透许峰的皮肉,首视他的灵魂。
许峰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关于内战的说辞,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隐姓埋名,但无法解释那段空白的履历。
他能说实话吗?
说他被派回国,加入了一支秘密小队,调查一个代号“马鲁太”的项目?
说他的战友全部牺牲,只有他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