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太太在村口撒泼打滚的事,当晚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晴隆村。
村尾老槐树下纳凉的老人们摇着蒲扇首咂嘴,张家媳妇端着饭碗串门时绘声绘色地描述,连村里养鸭的王老汉都知道了——毕竟那黄老婆子骂街的嗓门,惊得他家鸭子扑棱棱飞过了篱笆墙。
暮色西合时,秦风家的小院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泡。钨丝在玻璃罩里苟延残喘地发着光,将窗纸上经年累月的油垢照得纤毫毕现。奶奶佝偻着背坐在藤椅上,枯树皮般的手捏着半块玉米馍,馍馍早己冷硬得像块风化的石头。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咕嘟“煮着野菜粥,蒸汽裹挟着苦艾草的气息,热气如同俏皮的小孩不断这墙壁上跳动。
“小风。”奶奶突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你当真要管你姑姑的事?”
“嚓——嚓——”
蹲在门槛上的少年没有立即回答。月光下,他正专注地磨着一把柴刀。青黑色的磨刀石与雪亮刃口摩擦出有节奏的声响,飞溅的火星子偶尔照亮他绷紧的下颌线。当最后一缕卷刃被磨平时,秦风才抬起头,刀面反射的冷光恰好映在他眼睛里,那瞳孔黑得像是能把月光都吸进去。
“管。”他拇指试了试刀锋,一道血线立刻在皮肤上绽开,“不仅要管,还得让黄家以后对姑姑的态度不像现在这样。”
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啪”地打在奶奶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老人浑浊的眼珠颤了颤,恍惚看见十年前那个抱着她腿哭闹的小娃娃,如今眉宇间竟凝着比她丈夫当年还重的煞气。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前世姑姑生二胎时大出血,黄家人连接生婆都不肯请,最后还是奶奶连夜背着接生婆翻了两座山。
姑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黄老二却带着兄弟来家里闹,说秦家女儿晦气冲了他家风水。那天砸碎的搪瓷盆现在还扣在鸡窝顶上,像个永远结不了痂的疤。
“你还小……”奶奶攥紧了围裙,粗粝的布料摩擦声里藏着颤抖,“不知道黄家在镇上……”
“黄老二管着屠宰场的账本,他弟给县委刘主任开车。”秦风突然打断。
老人猛地抬头,缺了牙的嘴张了张。这些连村里会计都不清楚的勾当,怎会从她孙子嘴里说出来?夜风突然掀起灶台上的锅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祖孙俩的对视。
秦风起身把刀别在后腰,旧校服下摆垂下来,正好遮住那抹寒光。“明天我去趟镇上。”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要去买包盐。
翌日清晨。
草尖上的露珠还没被日头晒干,秦风己经蹲在了镇屠宰场对面的“老周杂货铺”门口。塑料门帘上积着厚厚的油灰,他随手拨弄着货架上褪色的塑料拖鞋,眼睛却始终盯着二十米外那扇铁皮包边的木门。
七点二十五分,目标准时出现。
黄老二趿拉着沾满血渍的胶鞋晃出来,瘦高的身子像根被油烟熏透的腊肉。他边走边用指甲剔牙缝里的肉渣,左肩习惯性前倾的姿势,活像只刚啄完腐肉的秃鹫。
秦风眯起眼睛——就是这个人,前世举着铁锹把奶奶晒的柿饼掀得满天飞,金红的果肉粘在泥地里,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秦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穿过两条弥漫着猪粪味的巷子,最里头那间贴着褪色财神像的水泥房就是赌窝。劣质香烟的烟雾从门缝里钻出来,混着汗臭和霉味,熏得人眼睛发酸。秦风在墙角阴影处站定,静静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
“他娘的!连输三把!”黄老二把牌摔得啪啪响,“”定是秦家那个丧门星昨晚又咒老子!”
“听说秦家那个小家伙昨天在村口……”有个声音故意拉长调子。
“毛没长齐的兔崽子!”黄老二“呸”地吐出口浓痰,“等老子弟弟跟刘主任出趟差回来,找辆渣土车……”
“咔嗒……。”
后颈突然贴上冰凉金属时,黄老二的狠话戛然而止。他僵着脖子往下瞥,看见一截闪着寒光的柴刀,刀刃正好压在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上。更可怕的是,他竟没听见半点脚步声。
“成叔。”少年带笑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长着痦子的耳垂上,“渣土车多费油啊?”
满屋寂静。牌桌上的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个穿校服的瘦高少年。他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黄老二肩上,实则扣住了锁骨下的麻筋;右手柴刀稳得像是焊死在半空,刀面映出赌徒们惨白的脸。最诡异的是他还在笑,嘴角的弧度像个准备收网的小阎王。
“你……”黄老二额头的汗珠滚进眼睛,刺得生疼。他忽然认出这是秦家那个据说在学校被同学们欺负不敢告诉老师的小子,可眼前人眼里透出的狠劲,分明是见过血的亡命徒才有的。
“县里正在严打黑恶势力。”秦风用刀背轻轻拍了拍他松弛的脸颊,“您说,要是刘主任知道他的司机参与谋杀……”
刀锋突然翻转,一缕鲜血顺着黄老二的脖子流进油腻的衣领。屋里不知谁碰倒了茶杯,瓷片碎裂的声音像声短促的惨叫。
当天傍晚……。
黄老太太拎着两斤五花肉出现在秦家院门口时,惊飞了一群正在啄食的芦花鸡。她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咧到耳根,活像庙会上被香火熏黑的纸扎人。
“亲家母哟!”她扭着水桶腰去挽奶奶的胳膊,镶着金牙的嘴喷出蒜臭味,“咱们可是实打实的儿女亲家……”
话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堂屋门框上挂着条完整的乌梢蛇蜕,半透明的蛇皮在穿堂风里轻轻摆动,空洞的眼窝正好对着她的脑袋。
秦风坐在门槛上削竹篾,篾刀每次落下都带起一簇细碎的木屑。“蛇记仇。”他头也不抬地说,“你窝了它的窝,它能追你三里地!”
黄老太太的胖脸瞬间褪尽血色。她当然认得这条蛇,前天就是这小畜生差点咬了她宝贝孙子的脚踝。更可怕的是,此刻少年脚边竹篓里传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有什么活物正在里面游动……
当夜……。
秦家那部十年没响过的老式座机突然炸响。姑姑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黄老二不仅赎回了她的银镯子,还破天荒地给两个孩子买了新书包。秦风握着听筒望向窗外,月光正照在院角的竹篓上——那里早己没有活蛇,只有几片黑曜石般的鳞片,在阴影里闪着幽冷的光。
周末的硝烟尚未散尽,周一的晨读课己然开始。初一六班的教室里弥漫着包子味和墨水味,班长罗丹站在讲台前收作业,麻花辫上的红头绳像簇跳动的火苗。
“风哥!江湖救急!”后排的张浩猫着腰溜过来,圆脸上写满谄媚,“数学卷子借我……”
秦风无奈地摊开空荡荡的书包:“这两天尽忙着...”他忽然噤声,蒙双晃着二百斤的胖躯走了过来,脸上的肥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缝:“某些人作业都写不完,月考成绩怕是抄的吧?”他故意踢翻秦风的课桌,文具哗啦啦撒了一地。
张浩涨红了脸要扑上去,教室门突然被推开。二班的周杰探头喊道:“秦风!潘老师让你去办公室!”
在满屋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少年慢条斯理地捡起圆珠笔。紧接着不紧不慢的向教室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