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皇城主街的青石板,蹄声嘚嘚,每一次敲击都像是砸在李天的胸腔上。
东宫澄心堂里的暖阳、墨香、太子眼中灼人的理想之火,还有那如同惊雷炸响的“摊丁入亩”……
此刻都化作了车窗外暮色西合中迅速黯淡的宫墙剪影,冰冷而沉重地压下来。
李恒最后拍在他肩头的手,那意味深长的“不妨多与孤说说”,还有那捧着紫檀木匣、如同幽灵般掐断谈话的老内侍……
一幕幕在李天脑中反复闪回。这绝不是简单的叙旧。
太子看到了他刻意隐藏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出足以震动朝野的国策构想。
这是试探?是招揽?还是……拖他下水的第一步?而皇帝那及时送到的“紧要奏疏”,是巧合?还是无声的警告?
李天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着眼,试图将翻江倒海的心绪强行按捺下去。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苟住!继续演那个胸无点墨、只知享乐的纨绔!这才是唯一的生路!太子的理想国?那看似美好的琉璃塔,底下埋着的可是尸山血海!江南?世家?摊丁入亩?这些词光是想想,都让他骨头缝里冒寒气。
躲远点!必须躲得远远的!
马车驶入景王府侧门,车轮滚过熟悉的路径,最终停在清晖院外。
李天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脸上那副被酒色掏空、万事不挂心的标准纨绔表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烦,掀开车帘。
然而,院中的景象让他刚堆起的表情瞬间僵住。
管家周福垂手侍立在院门旁,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恭敬笑容。他身后,站着两名身着宫中低阶内侍服饰、面生的小太监。
两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匣盖紧闭,透着一股庄重与神秘。
在他们脚边,还放着一个更大的、用明黄色锦缎覆盖的托盘。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比东宫澄心堂里太子那锐利的目光更沉重、更冰冷,瞬间攫住了李天的心房。
皇帝!这只能是皇帝的手笔!
“殿下回来了。”周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您刚出府不久,宫里便来了天使,是陛下赏赐给殿下的。”
李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强忍着几乎要夺路而逃的冲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紫檀木匣。一个念头疯狂地在他脑中尖叫:那匣子里是什么?是鸩酒?是白绫?还是……他画过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草图?太子那边刚有异动,皇帝这边的“赏赐”就来了?
这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陛……陛下赏赐?”李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受宠若惊,带着一丝纨绔子弟特有的、对“新鲜玩意儿”的好奇,
但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迈步上前,脚步有些虚浮。
捧着较小紫檀匣的内侍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用一种刻板而清晰的语调宣道:“陛下口谕:听闻景王世子近来精神稍复,朕心甚慰。赐书卷若干,望汝静心养性之余,亦能稍解文墨,明些事理,莫负天家血脉。” 内侍宣完,恭敬地将匣子递向周福。
书?李天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一丝,但随即又高高悬起。赐书?给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皇帝在暗示什么?
周福双手接过匣子,入手颇沉。他并未打开,只是转向捧着大托盘的内侍。
那名内侍揭开覆盖的明黄锦缎一角,露出了里面整齐叠放的一摞书册。李天目光扫过,最上面几本的封皮字迹映入眼帘:《盐铁论》、《水经注》、《齐民要术》……甚至还有一本薄薄的《河工纪要》!
轰!
李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盐铁论》!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关于盐铁专营、赋税政策的著名论战!《水经注》、《齐民要术》、《河工纪要》……这全是关于水利、农事、民生经济的实用典籍!
这哪里是给纨绔子弟“解闷”的书?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敲打!
太子在澄心堂刚刚和他谈过水利、赋税、江南积弊,皇帝转手就把相关典籍送到了他的案头!
这无声的宣告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可怕——你们在东宫说了什么,朕一清二楚!
“陛……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李天几乎是凭着本能,深深躬下身去,声音里的惶恐几乎要压过那强装的感激。
他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里衣。
这时,捧着另一个紫檀木匣的内侍也上前一步。这个匣子比装书的那个更小,也更精致,匣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一种内敛沉厚的暗光。
内侍的声音依旧刻板,却让李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另赐摆件一件,伴世子案头,望世子……时时警醒,莫忘根本。”
警醒!莫忘根本!
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李天的耳膜。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匣子,仿佛里面盘踞着一条致命的毒蛇。
内侍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任何珍奇古玩。
匣子里的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柄——匕首。
匕首的样式极其古朴,甚至显得有些陈旧。乌木的刀柄没有任何镶嵌,只被岁月出温润的光泽。
刀鞘是暗色的皮革,同样朴素无华。整把匕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一的亮点,是刀鞘末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打磨成水滴形状的……黑色石头?
那石头在暮色中泛着一种幽冷的光泽,像一只凝固的眼睛。
李天瞳孔骤缩!匕首!皇帝赐他一把匕首?这寓意是什么?
让他“自裁”?还是……提醒他时刻记得自己的“本分”,若敢逾矩,便自行了断?
又或者……是让他“防身”?防谁?太子?还是……皇帝自己?
那颗黑色的石头……像一只监视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