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如同冰冷的毒蛇,在李天的意识里盘踞、噬咬。坠马?这具身体曾经遭遇的,绝不仅仅是坠马那么简单!那细长的划痕,圆形的烫疤,扭曲的齿印……它们无声地尖叫着,诉说着某种被刻意掩盖的、充满恶意的过往。
恐惧,不再是模糊的巨兽,而是有了具体而尖锐的棱角。李天僵在锦榻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中衣,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臂,仿佛那些伤痕随时会活过来,爬满全身。那个被称为“陛下”的男人冰冷的“逆子”二字,此刻也仿佛沾染上了血腥气,变得无比阴森。
“贵…贵人?” 翠微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端着那碗温热的粟米粥,站在榻边,被李天骤然惨白的脸色和首勾勾盯着手臂的骇人眼神吓住了,进退维谷。
李天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臂缩回锦被之下,仿佛要藏起一个惊天的秘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翠微手中的粥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翠微如蒙大赦,连忙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用银勺舀起半勺温热的米粥,吹了吹,送到李天唇边。粥煮得很烂,几乎不见米粒,只有淡淡的米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味。李天机械地张嘴、吞咽。温热滑腻的液体顺着食道流下,稍稍抚平了胃里的空虚,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子下那条藏着秘密的手臂上,以及那个盘旋不去的疑问: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到底是谁?经历过什么?为何皇帝会称他为“逆子”?那些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两天,李天像一只极度警惕又极度虚弱的困兽。他不再被动地任由摆布,而是用尽残存的所有精力,去捕捉周围的一切信息。每一次王嬷嬷和翠微的低语,每一次太医孙思邈的探视和叮嘱,甚至每一次门外守卫换岗时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都成了他试图拼凑真相的碎片。
语言依旧是最大的障碍。王嬷嬷和翠微的口音古怪,语速稍快他便如听天书。他只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分辨那些反复出现的音节,将它们与动作、场景、物件联系起来。
“……贵人……该……用药了……”(王嬷嬷端着药碗)
“……陛下……忧心……遣人……问安……”(某个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
“……太医令……吩咐……静养……不可……劳神……”(翠微对王嬷嬷说)
“……殿下……身子……要紧……”(王嬷嬷抹泪时低声自语)
“贵人”、“陛下”、“太医令”、“静养”、“劳神”、“殿下”、“身子”……这些词汇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滚动、碰撞。他尝试着将这些词与他所处的环境、遭遇的人联系起来。
“陛下”——毫无疑问,指那个穿着明黄龙袍、威严如神祇的男人。
“太医令”——是孙思邈的官职。
“贵人”、“殿下”——似乎都是指他自己。但“贵人”听起来更泛泛,而“殿下”……这个称呼似乎带着更明确的指向性?王嬷嬷那声带着哭腔的“殿下身子要紧”,语调里的关切和敬畏,似乎更甚于称呼“贵人”时。
“殿下”……李天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在模糊的历史知识碎片里,这似乎是……对皇子的尊称?
一个更加骇人的猜测浮上心头:难道他不仅是皇帝的“儿子”,还是一位……皇子?那个“逆子”的身份,竟如此尊贵又如此危险?!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寒意。皇子的身份,在这深宫之中,往往意味着更残酷的倾轧和更凶险的处境!那手臂上的伤痕,那“逆子”的称呼,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背景。
身体的记忆碎片,也在这极度的精神压力和静养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涌现,如同沉船后漂浮上来的残骸,带着冰冷刺骨的气息。
**碎片一:黑暗中的哭泣与檀香。**
意识沉浮间,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孤独。然后,一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隐约传来,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那哭声低沉而绝望,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同时,一股极其清冽、悠远、带着安抚力量的檀香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这气味很熟悉,似乎……与房间里某个角落青铜香炉飘出的气息,隐隐呼应?紧接着,一个极其模糊、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轻轻覆上他的额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试图驱散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这感觉稍纵即逝,却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的暖痕。是谁在哭?那檀香和温柔的触碰又来自谁?是……母亲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和深沉的悲伤,仿佛触及了某个被封印的痛处。
**碎片二:严厉的声音与竹板。**
画面陡转!刺目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或者说,这具身体)正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硌得生疼。头顶上方,一个极其威严、带着明显怒意的男声如同闷雷炸响:
“……朽木!顽石!此等粗浅道理,讲了三遍竟还懵懂!伸出手来!”
恐惧瞬间攥紧心脏!身体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抗拒地伸出右手。紧接着,“啪!”一声清脆响亮、带着火辣辣剧痛的打击,狠狠落在掌心!那痛楚如此清晰,仿佛烙印般刻在神经上!竹板?戒尺?视线模糊地抬起,只能看到一双穿着明黄色龙纹靴子的脚,以及一片威严的、深色袍服的下摆。那袍服的颜色和纹路……与那日皇帝所穿,何其相似!是……叔父?还是……父皇?严厉的呵斥声还在继续,充满了失望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李家血脉,岂容懈怠!文不成,武不就,将来何以立足?!何以……” 后面的声音被剧烈的耳鸣淹没。一股强烈的屈辱、不甘和……隐隐的怨恨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碎片三:失控的骏马与惊呼。**
最清晰、也最恐怖的碎片!视野剧烈颠簸摇晃,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狂风!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他正伏在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背上!马匹似乎完全失控了,西蹄翻飞,疯狂地向前狂奔!身下的马鞍剧烈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几乎将他甩飞出去!双手死死抓住湿滑的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掌心被粗糙的皮绳磨得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视线余光扫过两旁飞速倒退的模糊景象——似乎是宫苑内的高墙、廊柱、还有远处亭台楼阁的飞檐!前方,似乎是一道……陡坡?或者一个急转弯?他拼命想勒住缰绳,想控制住身下这头狂暴的野兽,但力量完全无法抗衡!
“吁——!停下!停下!” 他听到自己(或者说原主)发出嘶哑惊恐的吼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尖锐的、带着巨大恐慌的惊呼声,似乎从侧后方某个角落猛地传来:
“世子——!!小心——!!”
世子?!
这个称呼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记忆碎片中轰然炸响!
紧接着,是身下骏马一声凄厉绝望的长嘶!巨大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视野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翻滚、下坠!坚硬的物体(地面?石头?)狠狠撞击在身体各处,发出沉闷可怕的碎裂声!剧痛!无边无际的剧痛和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世子——!!”
那声临坠马前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魔咒般在李天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炸裂!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神经上。
世子!
这个称呼,如同一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记忆混乱的锁孔!碎片二里那个威严的呵斥声——“李家血脉”!碎片一里那绝望的啜泣和温暖的檀香……还有这深宫禁苑,那一声“陛下”和“逆子”……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他不是皇子!他不是皇帝的亲子!
他是……世子!皇帝的侄子!景王之子!
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李天!前世,他只是一个挣扎在学业和生存压力下的普通学生,蜗居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最大的烦恼是论文和房租。而此刻,他却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也最危险的家族之一的后裔!是皇帝亲口斥责的“逆子”!是一个父母双亡(从王嬷嬷的只言片语和那黑暗中的哭泣里,这个残酷的结论几乎呼之欲出)、寄人篱下、甚至可能身负不明伤痕和阴谋的……景王世子!
“呃啊——!”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更尖锐!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铁锥,正从他的太阳穴狠狠凿入,疯狂搅动着脑髓!这剧痛似乎正是由那强行拼凑的记忆碎片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所引发!
李天猛地抱住头颅,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嘶吼!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间涌出,浸湿了头发和枕衾!
“贵人!!”
“殿下——!!!”